但更难接受的日子还在后头呢,便听那领头的珰头高声道:“锦衣卫的人听着,厂公驾到,还不跪迎!”话音一落,便见番子们左右分开,现出一个身穿大红蟒衣的太监,正是司礼监首席秉笔、提督东厂太监陈洪。
只见那陈洪一张白皙的马脸上,满是倨傲的表情,用眼角瞟一眼披麻戴孝的十三太保,然后便抬头望天。
“都聋了吗?跪下!”那珰头见状厉喝一声,说着竟啪的一声,猛地一甩手中的鞭子道。
朱九等人面露愤恨之色,都望向十三太保之首,锦衣卫副指挥使朱大,朱大面色难堪的向陈洪行礼道:“原来是陈公公,您老是来吊唁我们大都督的吗?”
陈洪仿佛没听见一样,还是举头望着天。
朱大看一眼陆炳的大公子陆纲,意思是,您得说句话,今儿无论如何也不能给大都督丢了面子。
陆纲是不怕东厂的,便站出来道:“陈公公要是来拜祭家父,便请灵前上香,若是有别的事情,还请改天再来。”
陈洪的目光这才改为平视,随意的拱拱手道:“原来是大公子,咱家当然是来吊孝的了。”
‘铛……’地一声清脆磬响。陈洪走到了陆炳的灵前,望着那蓝底黑字的檀木牌位,他竟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仿佛那陆炳正坐在棺材里,朝自己森然的笑着。
陈洪赶紧摇摇头,给自己打气道:‘死了的老虎有什么好怕的?’话虽如此,还是拿起一束香,在烛火前点燃了,毕恭毕敬的插在灵前,却再不敢看那牌位一眼,便转过身来,对陆纲和陆纶道:“陆太保英年早逝,皇上痛心疾首,咱家也十分难过,还请二位公子务必节哀。”
‘铛’地又是一声磬响,孝子给来宾磕头,按理说陈洪便该离去了,但他仍站在那里,目光扫一眼神色复杂的十三太保道:“皇上已经命东厂查清陆太保暴卒的原因,为了方便调查起见,请诸位不要离开京城,并随传随到,”顿一顿又道:“暂时也不用当差了,先集中全力,把事情查清楚了再说。”
朱大闻言皱眉道:“厂公,我们每人都身负要职,一大摊子事儿,若是都在家歇着,万一出了乱子,恐怕不好交代啊。”
陈洪看他一眼,淡淡道:“这你不用操心,杂家自会派人代管……放心,不会吞了你的权,什么时候查清楚了,都没了嫌疑,自然会重新交给你们。”送到狼嘴里的肉还能叼回来?做梦去吧!
但往日里飞扬跋扈的十三太保,此刻全都哑了火,默默的听着陈洪的命令,默默地看着他离去,从头到尾,一句话都不敢说。
直到陈洪和东厂的人都去了,十三太保还如泥塑一般愣在那里,直到有人突然转身,跪在陆炳灵前大哭道:“大都督,您睁睁眼吧,看看孩儿们被人欺负成什么样了?!”一句话引动了众人的悲愤,全都跪在那里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幕,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让一直在边上旁观的沈默,心情也无比的沉重。他望一眼这座煊赫一时的宅院,此刻看起来,是不可避免的要衰败下去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沈默心中突然浮起杨升庵的绝唱,终于明白,非是经历了生死沉浮,是不会有这样大彻大悟的。
当他离开陆府时,便见朱九站在门口道:“我送大人一程。”
沈默点点头,坐上了朱九的马车,马车在北京城宽阔的大街上疾驰,让一切眼线盯梢都失去了作用。
见堂堂锦衣卫顺天府千户,在自己的地盘上,竟如此小心翼翼,沈默有些感伤道:“想不到转眼之间,天翻地覆了。”
“天翻地覆?”朱九品啧着这个词,良久才喟叹一声道:“是啊,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一下从云端摔到了泥里,确实是天翻地覆了。”
沈默暗叹一声,心说我也好过不到哪去,便回到主题,问道:“我师兄好端端的,怎么会暴卒呢?上月见他时,还好好的呢。”
“大人自己看吧。”朱九从怀里掏出个本子道:“这是我们大都督的日记抄本,与他亲笔写的那个一字不差,记载着他这一个月来的身体变化。”
沈默接过来,打开从第一页看起来,只见上面写着:‘十月十七,圣上恩赐灵药龙虎丹,命微臣先行服下,臣不胜感戴天恩之至,立即择良辰饮服,以验其性味。”看到这,沈默顿觉无比荒唐,想不到嘉靖在嗑药之前,还会先让近臣试服,本身相当怕死,却又毫不在乎别人的性命。
然后翻开第二页,发现皇帝急于想知道陆炳试服的效果,赐药后的第二天便密札催问,问他服药后的感觉。陆炳这下没法拖延了,只好从当天就开始服用,同时逐日回禀服药后的反应……沈默不禁觉着有些悲哀,堂堂三公兼三孤的极品大员,竟被逼着给皇帝试药,这种官儿当得再大,又有什么意思?
翻到十月二十日的日记,只见上写道:‘臣蒙皇上问:‘臣服丹经二日,但觉何如?’臣对曰:‘臣依法服药二日,腹中略有胀气,夜间数度光顾五谷轮回之所,其它未觉如何。臣闻凡药不必速效,久久滋益,其功更大,容臣继续服用,以观后效。”
二十二日曰:‘臣已连服丹十粒,服后随觉脐腹间如有物转运温满,与前次相同。但上至胸膈,似食饱。臣看得此粒,乃朱砂所制,有银星似汞,味少甜,似和以枣酿,想是合铅汞而成丹也。今服未觉,不知往后何如?’
二十八日道:‘臣数日来,觉脐至顶,常有热气不散,遍身燥痒异常,不可一忍,每日入夜时分,其痒才息……”
期间还有一日,陆炳写道:‘凡药不可过量,获效即止。若过多,则虽相宜者,亦转而为害,此草木之药皆然。至于铅汞,乃金石之类,性已多热。臣向具奏,未宜轻服,正惧有此。臣数日来,觉脐至顶,常有热气不散,则知药力之重,陛下当慎之又慎。’可见到了此时候,陆炳也打起了退堂鼓。
然而到了十一月初二,陆炳欣喜的记录道:‘今日烦躁稍减、瘙痒停止,似已过关矣,捱臣下服完整盒,陛下即可放心饮服。’之后数日安然无恙,直到十一月初五,忽然有这样的记载:‘今日服药之后,呼吸急促起来、浑身乏力、头痛欲裂;舌尖口中发麻,口鼻开始流血……”
记载到这戛然而止,但沈默完全可以想象,陆炳在痛苦中骤然死去的惨状,因为他死亡的日期,正是初五日。
看完日记,沈默将其递还给朱九,却被他拒绝道:“请大人保存此书。”
“为何?”沈默轻声问道。
“您也知道了大都督死因,”朱九道:“所以陛下才会让东厂的人来查,怕的就是真相大白于天下,成为千古笑柄。”
沈默闻言轻轻点头,皇上让最亲近的臣子试药,结果把大臣药死了,无论其中有何等原有,都是一桩不折不扣的丑闻,必将为人津津乐道,这是死要面子的嘉靖皇帝,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希望大人能将其保存下去,适当时候还锦衣卫一个清白!”朱九慨然道:“不然世人还以为我们如何无能,竟连自己的大都督都保护不了,让他轻易被人害死了呢。”看来他已经预料到,最终的处理结果,一定会撇清宫里的关系,那样一来,无论嫁祸给谁,锦衣卫都逃不开责任了。
因为只有御赐的东西,锦衣卫不能检查,也没有责任,其余通过任何途径,送给陆炳的东西,出了问题都得承担责任……沈默点点头,面色愈发凝重起来,朱九以为他被事情的真相震撼了,殊不知其实他在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另一个人,但不能轻易开口问询,否则会惹来麻烦的。
下了朱九的马车,回到家里后,沈默对三尺道:“你去琉璃厂,给我买一套上好的祭具来,我要在家里供奉师兄的牌位。”说着压低声音道:“重点是,路上注意看看,青羊观里的牛鼻子,现在安好否。”
三尺应下,刚要出去,又被沈默叫住嘱咐道:“不要下车、不要减速、就在马车上远望即可。”
三尺不由心惊胆战道:“大人,难道局势败坏若斯了吗?”
“没那么严重,”沈默勉强笑笑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三尺便去了,沈默坐回书房中,命人‘请李先生来’,李时珍因为要给裕王治病,一直被拖在京城不得离去,所以沈默回乡,依然让他住在府上,并专门留下侍卫保护。
李时珍一直忙于他的本草纲目,根本不知道外面翻天覆地的变化,见了沈默还奇怪道:“你怎么回来了?”
“陆炳死了。”沈默靠坐在椅子上,还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将将那日记递给李时珍道:“麻烦你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李时珍先是一阵错愕,旋即定定神,开始翻看日记,看了大半后,摇头道:“从表现看,他所服的,应该是一种滋补的丹药,应该不会毒不死人……”看到后面,更加笃定自己的判断道:“他的身体已经适应了那种补药,即使长期服用,也不会有太大问题的。”但当他翻到最后一页,一下子惊呆了,道:“鹤顶红!这分明是鹤顶红中毒后的表现!”
沈默紧皱着眉头问道:“是长期服用,积累到一定程度发作的,还是初五那天骤服发作的?”
“骤服发作。”李时珍很肯定道:“若是假设所有的药丸里,都有均匀的鹤顶红,他每日都会服入少量的毒药,那在三五日后,应该有很明显的症状出现,如呼吸困难,脉搏过速,严重皮炎、脱发,这才是慢性中毒的表现。”说着点一点那日记道:“但这些症状均未出现,却在初五日表现出严重的骤然中毒,应该不是长期服用所致,而是一次性服入了大量毒药所致。”
“应该?”沈默追问道:“还是一定?”
“一定。”李时珍斩钉截铁道:“一定是这样的。”
“那会不会是,丹药本身没问题,在别的方面被人下毒了呢?”沈默轻声问道,但自己又否决道:“除了这个能让陆炳毫无防范的服下,其余带毒的东西,又怎么流入到锦衣卫大都督的口中呢。”说着不禁摇头连连道:“还真是奇怪。”
“把剩下的丹药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的不就得了?”李时珍道。
“怎么可能让你在看的到呢?”沈默摇头苦笑道:“事情一发,东厂马上便收回了所有的丹药,一粒都不准外流。”
“那就只能等他们的结果了。”李时珍起身道:“用不着我了吧,那我回去了。”
沈默点点头,望着李时珍离去的背影,心中无比羡慕,他觉着李时珍比自己幸福多了,至少不用整天提心吊胆,专心致志的做好一件事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