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巧儿?”陆纲问道:“她也不见了么?”
“是的,据说她提着个小食篮出去,”朱九道:“便再也没回来。”
“同时那十三姨太就凭空消失了?”沈默抚摸着下巴,沉声问道。
“是的。”朱九点点头,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不对呀……”这时那陆全家的突然插话道:“金巧儿据说病了,回家休养去了,怎么突然回来了?”说着问身后道:“你们这几天,见过金巧儿吗?”
“没有,上会走了,便没见她回来。”身后站着的两个婆子道。
“没见回来……”饶是精明如朱九,也一下迷糊道:“那提篮子的明明是金巧儿啊,能干探子这行的,一双招子毒辣着呢,断不会认错人的。”
“呵呵,”沈默闻言笑道:“九爷少安毋躁,既然说那金巧儿回家了,那问问她家里不就知道了吗?”
“大人说得对。”朱九笑笑,对那陆全家的吩咐道:“你,带我去他们家看看。”
老婆子看看陆纲,见大公子点了头,才敢带着朱九去府外的金巧儿家里。
趁着朱九回来还有一段时间,沈默看看陆纲,对左右道:“你们先退下。”
左右怕陆纲伤害大人,都犹豫着不愿后退,却被沈默骂出去道:“我们叔侄说话,能有什么危险?”
屋里便只有他与陆纲两个,陆纲仍然板着脸对他,沈默也早就习惯了,扶着桌边的一把椅子坐下,轻声问道:“今天什么感想?”
“什么感想?”陆纲反问道。
“被我欺负的感想。”沈默淡淡道。
陆纲马上回忆起,被沈默的人拖进门来,嘴上还差点被堵上臭袜子的屈辱经历,不由面色铁青道:“要是我爹在,你也敢这样?”
“不敢。”沈默倒也坦诚道:“大都督英雄盖世,谁敢在他面前造次?”
“哼,所以说,你就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有本事去找严嵩家的麻烦去。”陆纲气呼呼道。
“你还别生气,生气也没用。”沈默冷笑一声道:“谁都是捡软柿子捏,没几个人愿意碰硬茬的。”
“等我将来……复兴了陆家。”陆纲咬牙切齿道:“要你们一个个加倍偿还。”
“我盼着那一天,但你没戏。”沈默淡淡道:“你老子死了,你们家的靠山也倒了,就凭你这个不知好歹的样子,凭什么说复兴陆家。”
“我怎么就不知好歹了?”陆纲紧紧盯着沈默道。
“你知道好歹的话,”沈默冷冷盯着他道:“就该看到——我,十三太保,这些你父亲的小兄弟、老下级,都在拼尽全力寻找杀害你父亲的真凶,费心尽力保全你父亲的家业,我们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陆家,为了你这个小兔崽子!”虽然跟陆纲差不了几岁,但他骂得十分自然,陆纲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妥,小声嘟囔道:“怎么就为了我家为了我?”
“开动你的猪脑子想想吧。”沈默大骂道:“要是锦衣卫败给了东厂,再恢复到前朝那种上下级关系,那些被你父亲压制惨了的太监,能不报复你家?到时候他们三天两头上门滋事,你家又没有顶得起来的,不出半年就能被搞败了家。”
“我可以顶……”陆纲自己都有些心虚道。
沈默哂笑一声道:“你凭什么顶起来?想过这个问题吗?”
第五八四章 大佬的葬礼
沈默轻描淡写的一问,便击碎了陆纲貌似厚实的外壳,将他那颗充满慌乱和恐惧的心,直接暴露在空气中……一想到今日被人轻易的闯进家门,便不难想象将来墙倒众人推的悲惨日子,更可悲的是,他不知道如何去延续这个伟大家族的辉煌,甚至无法延续它的尊严。
这恐惧并不是今日才生,其实自打陆炳去世后,便一直占据在他心头,只是他一直不承认,一直在逃避罢了。但时至今日,终于避无可避、无所遁形了,只能惨然的面对……只见陆纲面上的倔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不知所措,他双手抱住头,缓缓从椅子上滑落,半跪在地上,慢慢摇动道:“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沈默披着黑色的大氅,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他就那么肃穆的注视着痛苦纠结中的陆纲,纹丝不动,一言不发。正午的光线透过格子窗楞,映得纤尘飞舞,也模糊了他面上的表情,显得有些神秘且深不可测。
陆纲慌乱无措的目光,最终落在沈默身上,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突然抱住沈默的双腿,嘶声叫道:“师叔救我,救救我陆家吧……”此时此刻,他终于想起了父亲的临终遗言——侍沈若父,危难可解!
沈默的声音却一片冰冷道:“直起身来,放开别人的腿,不要玷污你的姓氏!”平湖陆家,从五代起便世代为官,家族的历史与华夏六百年的历史休戚与共,绵延至今,即使是当今的皇族,也没有这份悠久与沉积。
陆纲闻声浑身一颤,散乱的呼吸变得重而急促起来,他马上松开了手,直挺挺的跪在沈默面前,面上终于浮现了一丝神圣,那是祖先荣光的投影。
人要如何才能成熟?时间会让人慢慢成熟,经历也会渐渐使人成熟,但最快最有效的方法,是去掉你所有的依靠,并将不可承受的痛苦加诸于你,如果你不是无可救药,就定然会尝试着马上成熟起来,但这个过程很难很难……看着他的变化,沈默不禁暗叹:‘三代累积才出一个贵族,这份融在血脉中的高贵与冷静,确实不是后天可以修成的。’便沉声道:“陆家悠久的荣耀你比我这个外人更加清楚,陆家的未来,也不是靠我这个外人守护。”说着用一种慢而坚定的声音道:“你的家族在风雨中飘摇,你身为陆家长男,可曾想过自己的使命?”
陆纲望着沈默那双比阳光更亮的眼睛,点点头,哑着嗓子道:“如今先父已去,我就是陆家的顶梁,肩负着家族中兴的重担……”说到这,情绪却低落下来,身子也微微颤抖道:“所有的压力一下子全到了我肩上,我还没做好准备,我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
沈默如春风般和煦的一笑,将手搁在陆纲的肩膀上,仿佛要将力量灌输进他的身体一般,一字一句道:“当风平浪静时,让亲人们过得衣食无忧,幸福和美。当危机出现时,能够奋起为保护家族而战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这也是你身为陆家长子,不可推卸的责任。”
陆纲的身体终于不那么抖了,他再次抬起头,望向沈默、诚心求教道:“我该如何去做?”
“你父亲所创造的成就,已经登峰造极,要想超越他的时代很难,甚至连保住他的基业,都很难很难……”沈默沉声道:“但无论如何,你必须去做,尝试着证明自己,努力去接管你父亲的权势,如果不这么做,你的家族必将由盛转衰,坠入不见天日的谷底。”
陆纲想要表现的硬气点,但大山般的压力,压得他腰都弯了……沈默轻叹一声,双手将他扶起,望着他那张酷肖陆炳的面庞道:“你父亲生前对我关爱有加、仁至义尽,他活着的时候,根本不需要我报答;现在他去了,便是我报恩的时候了。至于将来的路怎么走,又该如何去做,你也不必太担心,我会尽力教你、帮你的……”
陆纲这才放松一点,使劲点头道:“侄儿会听师叔的话的……”
“光听话远远不够。”沈默摇头道:“一旦走上这条道,便会终生与危机相伴,如果你不尽快成熟起来,胜任自己的职责,还是免不了被人击败,甚至是消灭。”说着轻叹口气道:“毕竟真到了那个位置上,你就只能靠自己了。”
“那侄儿现在该怎么做?”陆纲已经彻底拜服在沈默面前,恭声道:“全听师叔吩咐。”沈默便让他附耳过来,如此如此吩咐一遍,听得陆纲变色急变道:“这样,不好吧……”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沈默沉声道:“我知道你们一直不愿开棺,主要是担心背上不孝的骂名,但按照这个法子,便没有这层危害。”顿一顿道:“而且还能给你爹,最后扬名一次,说不定还能受益无穷。”
打开心防的陆纲,哪里还是沈默的对手,琢磨了一阵啥也没整明白,只好点头道:“那好吧,就按您说的办。”
过了小半个时辰,去调查的人回来了,朱九对沈默道:“金巧儿最近压根没回过家。”
“果然有问题。”沈默轻抚着下巴上的短须道:“请了病假从没回去,府里的人也再没见过,只有昨晚才冒出来一次,同时十三姨太就消失了……谁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陆纲被沈默打了鸡血,正是斗志昂扬的时候,便开动脑筋道:“找找看,是不是有什么密道,能让她们进进出……”话没说完,自己也觉着不可能,便打哈哈笑道:“当我没说……”陆府戒备何其森严,也有用来听地下声音的大瓮,想在他们家挖个上百丈的地道,除非土行孙来了才行。
“能思考就好。”沈默安慰他道:“多动动脑子,就会有进步的。”说着望向朱九道:“九爷怎么看?”
朱九眉头紧拧成一团道:“卑职也没有思路,这情况完全没法解释,除非……”
“除非什么?”沈默沉声问道。
“除非她们俩长得很像。”朱九轻声道:“金巧儿先几日离开,然后十三姨太扮成她的样子,趁我们的人不注意蒙混过关……”
“不可能,”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陆纲打断道:“十三姨长得国色天香,金巧儿却姿色平常,两人除了身量有些相似,再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
“呵呵,是啊……”朱九也自嘲的笑笑道:“那些人招子都很毒,不可能把冯京当马凉的。”说着对沈默道:“大人,卑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了……”
却见沈默眼中精光一闪,缓缓道:“我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