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坐在那里等着,不一会儿,最年轻的‘丁号’交卷,他之前就干过一次,所以记得牢靠,不费劲就写下来了。
接过年永康转呈的纸张,沈默看到上面是四个图案,依次为‘人脚、马、鹧鸪、麻雀。’依然是一头雾水。他问那丁号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个背景?”
“就是前两天。”丁号小声道:“我去保安州传的令。”
“确切的日子。”沈默沉声道。
“腊月十三那天。”
“腊月十三?”沈默还没说什么,年永康低呼一声道:“我知道是为了什么了!从那天下午开始,从临近州县,有大量可疑之人往宣府赶来,其中不少是邪教的嫌疑分子。”说着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当时因为沈先生的缘故,没有通报官府,但一直关注着他们——十六那天,这些人都出现在十字街头,一直煽动百姓冲击法场,要不是大人及时赶到,怕是要酿成大祸了。”
这时候,另一个也写完了,沈默拿过来一看,便见上面也有同一条暗语,询问得知,那人腊月十三去怀来县传令;等剩下两个也写好了,纸上同样有这条暗语,只是地点不同,但都是临近的州县。
“看来,”年永康轻声道:“这是一条召集令,召集各地的教徒来宣府闹事。”
“嗯。”沈默点点头表示赞同,又道:“要想明确表述一条命令,最最简略的情况下,也要具备时间、地点、动作三要素。”说着指着那四个图案道:“所以我敢说,每个图案对应的,不是单个的字,而是一些个词语。”
年永康点点头道:“这样就不会太复杂了,最多一两百个图案,便能将他的意思表达清楚,当然前提是对方知道所有暗号的含义。”
“黑话!”沈默沉声道:“这就是一种符号化的土匪黑话。”江湖上的黑话,又称作切口,也叫春点、唇点。许多的帮派、行当都有一套复杂的切口体系,沈默就会说大部分的漕帮切口。
让沈默这样一解构,在年永康心中十分神秘的萧天王,立马沦落为黑帮分子,不由笑道:“确实是这么回事儿。”于是两人仔细看那些纸片,扣除重复的,共有六条暗语,通过问讯得知,这些命令分布在近三年里,每条至多六七个图案,都不尽相同。
看着这些五花八门的小图案,年永康眼都花了,发愁道:“这可怎么猜啊。”要是能让你轻易的看出来,那就不是黑话了。
沈默却专心盘问四人,要他们答出每一条暗语的背景,尤其是时间,必须精确到哪一天!
“这是最后的问题了!”沈默沉声对四人道:“答出一个加两分!”一下让落后者提起全部精神,领先者也紧张起来,唯恐被趁机反超了。
要不怎么说,良好的竞争可以创造奇迹呢,一刻钟以后,四人竟真的将六个时间,全部回忆出来了!
沈默抖一抖那记着时间的纸张,递给年永康道:“立刻查阅资料,看看这些个时间,以及稍后几天里,发生了什么事!”
“是!”年永康应一声,便赶紧去办了。
沈默知道再待下去,除了吸一肚子浊气,没有任何用处了,便也要离去。
“大人,我们谁赢了?”甲号和丙号同声问道。
沈默看一眼黑板上,两人都是两个正字零一横,比另外两个的分多,便对狱卒道:“将他俩都转了吧。”那两个兴奋的忘了身在何处,竟手舞足蹈起来,结果被扎得血流如注……几家欢喜几家愁,另两个则如丧考妣,摇摇欲坠,却听沈默道:“至于剩下的两个,愿意帮我办点事儿的,也可以出来,不愿意的就呆在这儿吧。”那两人一下来了精神,大声道:“俺什么都愿意干!”
年永康心细如发,档案分类十分仔细,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将沈默要的东西查到了。
沈默先翻阅一下六条事件的大概,除了杀官、就是整村逃亡,都是萧芹的成名之作,便不再对这些事件与暗语之间的联系有疑问。验证了这一点,他便不再关心那些事件本身,单单将六个时间抄下来……不抄年份,只抄月份和日期。
用这六个日期,和六条暗语的图案对比一阵子,还是不得要领。想一想,他又将月份也划了去,仅留下日期而已。因为他感觉每条暗语的符号有限,如果要连月带日的都表达出来,能用来传递主要信息的符号,就太少了。而且白莲教的命令发出与行动执行之间,最多间隔三五天时间,也许没必要强调月份……于是仅剩下六个数字。
沈默又将那六条暗语的后半部分遮起来,仅留下每条的前两个符号,终于眼前一亮,长舒口气道:“八成就是这么回事!”
一直在他背后安静候着的年永康,这才出声问道:“大人,您把这些符号都搞懂了?”
“我哪有那本事。”沈默惬意的喝口茶,小小得意的笑道:“不过略懂而已。”
“啊?”年永康奇怪道:“可我看大人已经信心满满了。”
“嗯。”沈默笑道:“因为没必要全懂,略懂即可。”说着搁下茶盏,做个戏台上骑马瞭望的姿势,拉长声音道:“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我冲将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第六零五章 白忙活和白忙活
年前下雪几乎成了宣府一带的惯例,腊月二十的夜里便北风呼啸,天色变黑沉沉,远处的乌云压下来,仿佛伸手就能够得着。
第二天早晨,雪花大片的飘落,很快便将天地间裹上一层银装,又下了整整一天,还是越下越大,没有停的意思。
就这样连下两天,到了二十二日夜里,道上的雪已经及膝深了,满眼是白茫茫的一片,难辨东西南北。
可就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竟有一支长长的队伍在行进,那些人穿着厚厚的皮袄,整个面部都裹着厚厚的头巾,只留下一个眼睛露在外面,看清前面的人便足矣。他们每个人都牵着匹低矮的战马,马背上的包袱里,严实的裹着他们的弓箭。风太大了,已经没法骑马,雪太大了,会严重损毁他们的硬弓,所以只能牵着马,用毯子将弓箭裹起来,艰难的在雪地里跋涉。
哪怕看不出这些人的面貌,却也能肯定是蒙古人,因为只有生在苦寒之地,从小吃苦耐劳的蒙古人,才能在这种恶劣天气下行军。如果让汉人的士兵遭这份罪,恐怕早就哗变了。
刚开始下雪的第一天,蒙古人便这样激励自己。可到了第二天,仍然刮大风、下大雪,天气无比严寒,往地上撒泡尿都能立刻冻起来,就是再能吃苦也受不了了……队伍行进中,不时能听到扑通扑通的摔倒声,每一下都代表一个人或者一匹马被冻死了。
这正是黄台吉和他三个弟弟所率领的队伍,他们十八日从马肺山出发,为了避开正面的哨卡和烽火台,先往东走了八十里,然后翻越长城,从北面杀向宣府城。
如果一切顺利,他们本应该昨天就到宣府城下,展开猛烈的佯攻了,但让这鬼天气一闹,至今还没见着宣府城呢。
行军队伍的最中间,一圈护卫将黄台吉兄弟四个围在中间,尽量为他们挡挡风,不过只能是聊胜于无。
“大哥,我们会不会被冻死?”把林台吉将身子裹在裘皮大氅里,趴在马背上,颤声问道。他被冻伤了脚,已经没法走道了,所以整个人也显得很悲观。
看到另外两个弟弟也情绪低沉,黄台吉只好大声安慰道:“怎么会呢?我们是长生天的宠儿。”风太大,声音小了就把话吹跑了,根本听不清。
“我都不信了。”丙兔台吉缩着脖子,大声道:“长生天要是眷顾我们,难道会用这么恶劣的天气欢迎我们?我看离了大草原,长生天也没用了。”
“不要胡说!”黄台吉训斥道:“这场大雪是长生天的意思,你不要光看多少人被冻死了,还要想想有了它的掩护,我们才能躲过明军的哨卡,也不用再牺牲勇士们的生命,假装攻城了!”对自己的理论十分得意,他对几个弟弟道:“要想得到金子,就得付出银子,这是长生天在考验我们,配不配得上这场伟大的胜利呢!”
“这是他第八遍重复了吧?”丙兔台吉问比较沉默的布彦台吉。
“没那么多,”布彦台吉答道:“第七遍而已。”
黄台吉好不尴尬,要是再这样走下去,他的威信都要丧尽了,便大声问道:“已经到哪了?”
过一会儿,一个斥候跑过来道:“到王村了。”
“离宣府还有多远?”黄台吉大声问道。
“二十里。”斥候道:“再往前就是宣府的外围哨所了!”
这一句话,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让台吉们一下子精神起来,他们的部下也浑身有了力量,都感觉就要到创造历史的一刻了。
黄台吉兴奋的举起双手,高声对身边人道:“我的勇士们,破城便在今晚!成吉思汗子孙的荣耀就在今晚!只要冲到宣府城下,便会有内应为我们打开城门,这大风雪将是我们最好的掩护!让我们可以把明军杀死在床上!”
这下所有人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就连趴在马背上的把林台吉,也在那嗷嗷直叫,仿佛一群狼嚎!
看到这激动人心的一幕,黄台吉感到体内的黄金血液在燃烧,自己仿佛被成吉思汗附体一般,一挥马鞭,指着前面道:“谁为我扫平最后的障碍!”
“我去!”丙兔台吉被他的魄力所感染,激动道:“请大哥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