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城的南城门缓缓升起,发出巨大的卡啦啦声,也让蒙古骑兵纷纷忘了杀戮,拎着滴血的马刀,看着轰然大开的城门洞。
只见一群手持七尺长的单杆滑雪杖,脚踏杉木滑雪板的明军士兵,从城门洞中风驰电掣而出,转眼便冲出了老远。
“哈日不那!”千夫长厉喝一声,惊醒了发呆的蒙古骑兵,纷纷引弓搭箭,还没射便暗叫不好……方才射杀明国百姓时,他们便感觉弓箭受潮,射程和准头都没有了,但屠戮手无寸铁之人,也用不着要求太高。又压根没想到,明军会主动出击,所以没有往心里去。
但世事哪有绝对,当你对一切习以为常时,往往就是危险降临的时刻!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蒙古人已经来不及调整,只好硬着头皮瞄准射击,将长箭嗖嗖射了出去,无奈准头欠缺、射程也不足,大都落在明军面前,造成的杀上极小。
看到情况正如沈默所言,明军士兵大受鼓舞,那些雪橇手单手持着滑雪杖,另一手从背后抽出三尺长的短矛,纷纷朝蒙古人投去。
虽然有些过于激动,以至于投掷过早,等短矛飞到蒙古人眼前时,已经可以被避开或者拨开了,没有直接伤到几个人。但他们胯下的坐骑可不会躲,十几匹战马被伤到,痛苦的立起马身,甚至直接摔倒在雪地上,马背上的人自然难以幸免,摔到雪里看不见了。
‘射人先射马!’明军士兵一下子来了感觉,纷纷抽出第二根标枪,逼近了投掷,这次的目标,直接就是蒙古人的战马,虽然因为平日疏于训练,命中有限,却也比上次造成了更大的伤害。
而随着双方接近,蒙古人的弓箭也终于恢复了些威力,将十多个明军士兵射倒在地。
明军正在兴头上,还没觉着怎样呢,那边蒙古人先受不了了……双方早就习惯了,十个明军换一个蒙古人的死伤比例,看着转眼便折了五六十兄弟,那千夫长受不了了,赶紧打个唿哨,招呼手下跟明军拉开距离,发挥弓骑兵高机动、远射程的优势。
然而蒙古人又失算了,积雪太厚太深,战马在上面行走都很费劲,想要飞奔根本就是勉为其难。蒙古兵拼命催促,战马打着响鼻,喷着白气,勉强跑起来,却也根本跑不快——至少,没有雪橇快,蒙古骑兵始终没法甩掉明军,心情大为焦躁,射出的箭准头更差,甚至跟明军的命中率都有一拼了。
士气大振的明军士兵,轻松缀在蒙古人的后头,投出一支支标枪,哪怕准头欠佳,也造成了极大的杀伤。竟然追着追着,把蒙古兵撵回了他们的营地。
这真是多少年没有的胜利啊!但明军士兵来不及欢呼,便纷纷拨转雪橇,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回赶——因为他们看见,对方营地里,冲出许多划着雪橇,拿着弓箭的蒙古兵。这并不稀奇,因为滑雪作为一项古老的狩猎技巧,向来为蒙古人所掌握,他们的马背上,都带着一副雪橇,只是方才那队人,没时间取下来罢了。
但这段时间,已经足够让那些老百姓逃进城去了,城上人的心情也稍稍放松下来。
“有件事卑职不懂,请大人赐教。”年永康小声道。
“讲。”沈默点点头道。
“马在雪地里奔行不便,弓箭在潮湿的天气威力锐减。”年永康奇怪道:“对蒙古人和常年打仗的军人来说,这些是常识吧?”
“当然。”沈默点点头道:“只要经过这种天气的人便都知道。”说着回忆道:“在江南抗倭时,地上多泥泞,所以双方从不用骑兵,下雨天多,弓箭也几乎不用,双方都是用长矛、标枪做远程杀伤……很显然,这些常识在北方也存在,南方士兵都知道,北方的也不可能不知道。”
“那为何?”年永康小声问道:“敌我双方都没意识到呢?”
“不是没意识到。”沈默摇摇头道:“而是不在意。蒙古人出现了麻痹大意了,他们根本想不到,做惯了缩头乌龟的宣府兵,竟伸头咬了一口。”
“伸头乌龟?”年永康不由笑起来,看看城外,突然皱眉道:“禀性难移啊,又要缩头了。”原来,跟着邢玉出城压阵的八千明军士兵,心说任务完成了,兄弟们也可以回城了吧。便不等那些追出去的战友,纷纷转身准备回城。
然而此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万斤重的城门,竟轰然落下,挡住了他们回程的路。
短暂的错愕之后,宣府兵纷纷破口大骂,问候发令者的十八代祖宗。
“都住嘴!”邢玉还是有威信的,大喝一声,让场面安静下来,他抬头望着城上道:“哪个下得命令?”
“本官。”沈默低头沉声道。
“大人开什么玩笑?”邢玉强抑着怒火道:“我们已经把老百姓救回来了,您还要我们怎样?”
“你们干得很好,但还不够。”沈默摇摇头,提高声调对城下的邢玉和宣府兵道:“宣府兵杀老百姓冒功一案,杨顺固然是首恶,罪不容诛,但你们身为帮凶和刽子手,也一样罪责难逃。”
城下一片哗然,想不到这时候,沈默竟然跟他们算起账来了……城上的气氛紧张极了,三尺率领着亲兵,年永康和朱十三带着锦衣卫,牢牢护卫在沈默身边,唯恐出现哗变,有人会对他不利。
但沈默浑不在意,对邢玉道:“本官承诺,会为你们开脱罪责的。但皇上的雷霆之怒,不是我一个人可以熄灭的,想让皇上息怒,你们只有将功折罪!”说着一指越来越近的蒙古兵道:“你们一共冒杀了五百名无辜边民,便用同样双倍的蒙古兵首级抵罪吧!前夜已经杀了六百一,今日又杀了一百左右,还欠老百姓三百九,杀到了数,本官便开门!”便猛地一挥手,发令道:“开始吧!”
眼看着蒙古兵越追越近了,已经没时间再聒噪,邢玉脑海闪现出沈默那无比蔑视的话语:‘还是不是男人?还是不是男人?!’不由暴喝一声道:“不就四百颗首级吗?又有何难?”竟一撑滑雪杆,当先滑了出去,他手下的亲兵赶紧紧紧跟上,其余宣府将领也察觉出今日蒙古兵雄风不再,便都大喊着‘四百人头’,怪叫着跟上去。
那边的蒙古兵人数并不算太多,只有不到两千人。毕竟他们是马背上的民族,而不是雪橇上的民族,又人丁稀少,不可能将宝贵的骑兵,全都变成雪橇兵,来跟明军作战,他们承受不起可能的损失。
但就这两千雪橇兵,也具有极大的杀伤力,他们的弓箭刚刚从包袱中取出,还没有松掉,仍能保持着精准而强硬的射击……若不是在雪橇上射击,需要更长的瞄准时间,更多的射击调整,导致射速缓慢的话,真能让那些追出来的明军一个也逃不掉。
就这样边射边追、边追边射,蒙古人便重新追近了宣府城——只见成千上万的明军,怪叫着铺天盖地的冲过来,扬起的雪沫遮天蔽日,竟有骑兵集团冲击的威势。
远处观战的丙兔台吉大惊失色,赶紧吹撤退的号角,谁的孩子谁心疼,那两千雪橇兵可都是他的子民。
但距离有些远了,号角的声音被明军不要命的大喊大叫所掩盖,绝大多数蒙古人没有及时听到命令,当反应过来,再想撤退时,已经来不及了……
第六零八章 四百就四百
宣府城前的雪原上,明军高喊着‘四百就四百!’,嚎叫着向蒙古兵冲过去。
蒙古兵天生便擅长战斗,显然技高一筹,方才那些人吃亏就吃在麻痹大意、猝不及防上,出现意外后便一下子慌乱,方才被明军敲了闷棍。
但这些反扑出来的,却做好了充分的战斗准备。看着来不及再射箭,他们便不慌不忙的将硬弓背在背上,也不用什么兵刃,就用那七八尺长的滑雪杖,猛地戳向冲过来的明军。
前面的明军纷纷变道躲避,却被后面冲上来的同袍撞了出去,明军顿时乱成一团,而蒙古兵却靠着那一杆子的反冲之力,潇洒的完成了变向,想要收回杆子,往回划去。
大部分都顺利的完成了摆脱,但也有一些被拖住了!
只见明军仿佛打了鸡血,高喊着:“四百就四百!”牢牢抱住一些动作不太利索的蒙古兵的滑雪杆,死活不让对方收回去。眼见着后面的明军扑上来,蒙古兵无奈弃杆——但也不是撒手了事,而是猛然变拉为送,一个接力反弹出去,同时也把明军诳倒一片。
眼见着蒙古人瞬间摆脱纠缠,退出了一两丈远,邢玉气得嗷嗷直叫,大吼道:“连四百个鞑子都留不住吗?”
“四百就四百!”明军士兵背城一战,要是杀不掉四百蒙古兵,就进不了城。也是真红了眼,纷纷越过倒地的同袍,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前冲,当然还少不了那句挂在嘴边的口号。
“思拜旧思拜?”远处的几个台吉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由面面相觑道:“难道是句咒语吗?”不然怎能让羸弱的明军改头换面呢?便都望向萧芹,希望这位专业人士,能够答疑解惑。
萧芹虽然惯于装神弄鬼,但也正因如此,才知道哪有什么灵光的咒语?不然自己也不用看蒙古人的脸色了。但他深恨那一鞭之耻,更恨黄台吉不讲信誉,滥杀他的子民,便瞎扯道:“在你们密教中,有金刚不坏咒;我们白莲教,也有‘刀枪不入’的法术,想必这是哪路高人施展的咒语吧,能让明军摆脱怯懦,一往无前。”
四个台吉也不是被骗大的,但见对面的明军确实很反常,跟他们打交道这么多年,何曾见他们主动出击过?现在铺天盖地冲过来,那必然是被施过法的……所以竟对萧芹的话深信不疑。
“大哥,城内有高人啊。”布彦台吉道:“我看咱们这次可讨不着好了。”
“少废话。”黄台吉都快要郁闷死了,自己第一次发动了点大事儿,结果却成这个样子,他简直想找块豆腐撞死了。
平日里话最多的丙兔台吉,却一言不发,死死盯着场上局势的变化,谁家孩子谁心疼,那可都是他的人啊!
蒙古人在前面拼命跑,明军在后面死命追,速度竟然差不多。按说蒙古人滑雪的技术可比明军好多了,但他们有不少兄弟没了滑雪杆,便要两人拉一个,才能使其不落入明军的手中。
明军这边也有些牛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关键时刻表现出能力来了,他们能够跟三人组的蒙古人并驾齐驱,双方离着也就两尺左右的距离,但边上的蒙古人,要一手拉着兄弟,一手撑着滑雪杆。可惜爹娘没给生出三只手或者三条腿,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家举起朴刀,猛地看过来。
生死时刻,绝大多数人都松开拉着兄弟的手,选择了自己躲闪。然后小组解散,一个逃生,另两个失去平衡,踉跄着摔倒在地,成了明军的刀下鬼。
余下的三人小组,见状只好分开,两人逃出升天,剩下一个中间的,只能落在后面,转眼被明军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