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681节

邹应龙照照镜子,悲哀的发现自己还真没长出个福大命大的面相,于是更加信心不足,几度想把那些烫手的材料放进灶里做饭,可回头一面对老婆孩子的奚落嘲笑,他又实在不愿继续窝囊下去了,想要豁出去拼一把。

决断是如此的难,纠结了半个月,他都没想好,到底上不上这一本,但那边张居正等烦了,他对邹应龙道:“如果你觉着有困难,那把材料还给我,我让别人去干。”

“别,我干!”邹应龙这下着急道:“这个月保准上奏!”

张居正便跟他约定了期限,四月初一休沐日前,一定要将奏章呈上。临走时,还状若无意的提醒他道:“听说你那一科里高人多,不妨跟他们取取经嘛。”

邹应龙起先没在意,可眼看着期限一天天逼近,还是心里没谱,不知道这奏章怎么写,才能逃过前辈们的厄运,这时他才想起张居正的话,心说:‘看来得找个高人取取经了。’可找谁呢?那些同乡?还不如自己明白呢。

想来想去,他觉着有一个人最合适,那就是丙辰科的班头,六首天下无的沈默沈拙言,从登科那天起,就是他们这班同窗中的风云人物,开海禁、牧苏松,掌国子,干得都是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当得都是别人一辈子当不上的官儿,虽然很多前辈看沈默不爽,但他们那帮同年特别推崇他……道理很简单,因为沈默官儿当得再大,别人也占不着他的便宜,只有那帮同年,实指望着他能飞黄腾达,然后拉兄弟一把了。

加上沈默为人谦逊低调,热情周到,从不以自己的学历资历压人,反倒热心为同年奔波服务……不管是地方还是中央,只要他能施加影响的,都会全力帮同年争取,哪能不得人心?加之还有一班琼林社的铁杆兄弟,让他便成了丙辰科当仁不让的领袖。

虽然邹应龙平素跟沈默接触不多,但有问题想要找人求教时,还是第一个想起了沈默。这就是魅力,看不见摸不着,可以先天生成,可以后天修炼,它能让人不自觉的向你靠拢,对你心折,甚至没来由的信赖,而且这只算初级境界。一旦这种魅力,和令人心折的外貌,非同一般的能力结合起来,那才叫真的了不得。

但不幸的是,福祸两相依,有好必有坏,这种魅力在给沈默带来莫大好处时,同时也带来了莫大的麻烦,比如说无聊的嫉妒,比如说无端的麻烦……在听完邹应龙的讲述后,沈默心中只有一句话,我顶你个肺啊!

但不是顶可怜兮兮的邹应龙,而是顶张居正那个死锤子,还极有可能是策划者的徐阁老。

他刚刚有了自保无虞的本钱,可以不用终日提心吊胆,想要置身事外,过一段安静的日子,来个坐看风起云涌,只等水落石出,但老谋深算的徐阶显然不想轻易放过他,还得让他招风惹雨,战斗在倒严第一线。

但沈默绝不答应,他不想在严党倒下后,自己成了最扎眼的一个——锋芒外露、人人远之,那无疑会让他成为所谓的孤臣。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混成了孤家寡人,真的离死不远了……

第六三九章 最后的一本

如果时间倒回半个时辰,沈默绝对会从后门溜掉,就算被人笑做无胆鼠类,也不愿跟这件事儿沾边。

归根结底,嘉靖皇帝陛下,之所以让他靠边站,不是为了让他在家享受天伦之乐,而是对他之前锋芒太露的警告和薄惩,如果自己还不识相,在这个节骨眼跳出来的话,必然激怒皇帝,从而引起难以挽回的恶果。

这次可不像二月会试那次,只需在掌握罪证后稍加威胁,袁炜就得乖乖就范,不显山不露水的就把事情办成了,谁也没有惊动。这回是两党的终极决战,哪怕徐党占多大优势,也不可能兵不血刃、不声不响的就将旧势力击败。

严党经营朝堂二十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满是其党羽,虽然经过徐党一番连消带打,已是骨干尽折,羽翼纷落,可终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会在眼看覆灭时迸发出强大的反击,让胆敢挑战者付出血的代价。

沈默对决战前双方的实力进行评估,相信徐党能取得最终胜利,不过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必将损失惨重,失掉一部分人望。这无疑是他最愿意看到的,毕竟他虽然名义上是徐阶的学生,但已经孵化了自己的小阵营,正可获得更多的发展空间。

但徐阁老显然不想让他独善其身,这就要硬拉他一起下水……这一本,谁上都无所谓,可偏偏就安排给了邹应龙,就是分明知道,他沈拙言身为丙辰科魁首,不能不帮老同年这个忙。借助自己的能力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想将自己推向前线,跟严党肉搏,这样无疑可以分散严党的火力,减轻徐党的损失,还能削弱沈默这个明日栋梁的地位,对徐阶来说,无疑是一举三得的妙招。

沈默终于无奈承认,无论自己如何示好,如何装孙子,都换不来徐阁老的真心相对,他也终于认命,看来自己始终不是徐阶属意的接班人,更悲哀的是,为了给他选定的接班人创造优势,徐阶必然会不断的、明里暗里打压自己,以及一切有威胁的人物。

沈默心中又一次响起了那神圣的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自己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江南兄,江南兄?”自从把来意道明,邹应龙便见沈默呆坐在那里,面上的表情阴晴变幻,还一阵阵咬牙切齿,这让他惴惴难安,心说:‘是不是怪我给他惹麻烦了?’便小声道:“您要是为难也不要紧,能跟您倾诉一番,在下就很开心了。”说着便要起身告辞。

“哦……”沈默这才回过神来,伸手示意他坐下,笑道:“我不是在帮你想办法吗?”

“真是麻烦您了。”邹应龙高兴的坐下,心说:‘你思考问题的方式还真特别哩。’

“云卿兄想搞清楚,为什么大家都明白,严党已成明日黄花,但谁上本谁遭殃,对吗?”

“是啊。”邹应龙道:“弹劾奏章写得越凌厉,罪状铺陈的越惊心,就会越倒霉,难道严党施了法术不成?”

沈默摇头笑笑道:“严党是施了法,却不是什么法术,而是无赖法。”说着压低声音道:“不知你注意到没有,严家父子不论干什么坏事,都打着皇帝的旗号……远了说杀夏言,近了说杀杨椒山,以及每次横征暴敛、以权谋私,无不先蒙骗圣听,得到皇帝的认可后,才去做的。”

“确实如此。”邹应龙有些明白道:“您的意思是?”

“皇上圣明,焉能有错?”沈默垂下眼皮道。

“啊……”邹应龙叫一声,已经完全懂了,因为严党干什么都牵扯到皇帝,所以弹劾的奏疏将那些事情说得越多,皇帝越不能接受,所以不但扳不倒严嵩,还逆了龙颜惹祸上身。不由脱口而出道:“原来他们绑架了皇上……”

沈默不动声色的点点头,道:“不明白这一点,就永远破除不了这套把戏。”

“是啊,”邹应龙也点头道:“多少人看不透这点,白白的断送了前程、甚至是性命。”

“不,你错了。”沈默却摇头道:“他们的牺牲没白费,没有他们前赴后继的弹劾,想要推翻严党,无疑是痴人说梦。”说着缓缓道:“只是取得胜利的方式,未免太残酷了点。”

“哦?”邹应龙不懂,问道:“他们都失败了,难道也有用吗?”

“是的,他们都失败了,但这只是众所周知的那一面,还会带来另外一个结果,却不是人人都能知道。”沈默轻声道:“当今圣上聪慧过人,也许能被蒙蔽一时,却不会永远被人利用而不自知——虽说皇上不因为弹劾而废黜严家父子,但一次次弹劾接踵而至,在不得已庇护严党之余,心态必然发生变化。”

“是啊,圣明无过皇上。”邹应龙着实不笨,接茬道:“见别人老打着自己的旗号做坏事,给自己抹黑,皇上定然会不悦的。”

“对!”沈默赞许的颔首道:“以皇上的聪明,经过一次次的重复后,就算没有证据,也能猜到严党对他的利用,如果你的奏章,能在进攻严党的同时,不伤到皇上的面子,我相信陛下会很乐意顺水推舟的。”

“江南兄的意思是,”邹应龙两眼发亮道:“我的奏章要只针对严家父子,专找不会牵扯皇上的方面下手,对不对?”

“不错。”沈默微笑道:“不过还应该缩小下范围,只打严世蕃一个,不要涉及到严阁老。”

“这又是为何?”邹应龙道。

“严阁老侍奉皇上二十年,虽然对苍生造孽不少,但对皇上可是兢兢业业,殷勤备至的,我皇慈悲,不会不对他另眼相看的。事实上,严党这一年来,就靠着这点圣眷在维系了。”沈默为他分解道:“直接对严嵩动手,难免让吾皇生出恻隐之心……”

“那弹劾严世蕃呢?”邹应龙问道。

“那就没问题了。”沈默道:“天下人都清楚,严阁老垂垂老矣,公文批示、阴谋算计都是出自严世蕃之手,所以才有大阁老、小阁老的绰号,去岁听闻吾皇,曾勒令严世蕃,不许再用‘小阁老’这个称呼,对其窃权的厌恶之心可见一斑。”

“这样说我就明白了。”邹应龙道:“那我这奏折就专攻严世蕃一个……”顿一顿道:“只是他的罪状罄竹难书,还请江南兄赐教,该从哪几方面下手,比较妥帖呢?”

“还是那个原则,不要涉及皇上,只要是严世蕃一个人的罪,那就可以用。”沈默道:“比如可以弹劾他倚仗父亲的势力,贪赃枉法,卖官鬻爵,为朝廷选拔官员,不论贤能与否,而论其对严家忠心与否,贿赂到位与否,如此吏治大坏,国家深受其害。”

“嗯……”邹应龙点点头道:“这个跟皇上没关系。”

“还有很多,”沈默淡淡道:“比如,我听说严世蕃居丧期间,不遵礼制,吹弹歌舞,狎妓拥妾,日夜宣淫……当今陛下至孝,如何容忍此等禽兽行径?”

“我知道了。”邹应龙想一想,从袖中掏出一摞文简道:“您看这个能用吗?”

沈默看他一眼,心说:‘这家伙,上门求教还留一手。’面上仍然不动声色,拿过来展开细细阅读起来,正是三大殿工程的账目流向,沈默对数字迟钝的很,看了半天不明所以,只好翻到最后一页,看最后给出的结论——历年累计拨款减去历年累积开销,总计三成工程款不知去处。”

“嘉靖三十六年大火,前三殿、奉天门、文武楼、午门全部被焚毁,外宫几乎被烧为白地,”邹应龙在边上解释道:“而后由严世藩主管,从嘉靖三十六年开工重建,到今年刚刚完工,历时将近五年,累积拨银近千万两,也就是近一百五十万两银子从账上消失……”

“嗯。”沈默缓缓点头道:“从账上消失后,都流向了哪里?”

“当然全进了严党分子的腰包了。”邹应龙毫不怀疑道。

“证据呢?”沈默淡淡问道。

“只要皇上下令有司追查,就一定能查出来!”邹应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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