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早知道大臣在宫里说话,别想瞒过皇帝的耳目,因此安之若素道:“如果皇上觉着不好,臣就不去了。”
“去你的吧!”嘉靖道:“李芳,给朕送客。”
李芳把沈默送出大殿去,沈默轻声问道:“公公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儿一早,”李芳道:“沈大人,你可千万别灰心啊。”
“灰心?”沈默奇怪道。
“我是说……皇上赏了涂立,没赏你。”李芳道:“不要多想,皇上是有大智慧的,不赏你也许是对你好;赏他也许是有别的用意,反正咱们下面人是猜不透的。”说着拍拍他的背道:“但总之又一条,只要忠心做事,皇上是一定不会亏了你的。”他为什么跟沈默说这么多?一来两人交情够深,也算曾经并肩战斗过;二来皇帝让他出来送送,就是有让他点拨一下的意思。
沈默拱手道:“公公的话,默牢记在心,对皇上永远忠贞不二,对公公的心意,也永远不会变。”
“好说好说。”李芳笑吟吟道:“老朽不能远送,大人请走好吧。”
“公公留步。”沈默再施一礼,便出了大殿。
看着沈默转外出去,李芳便折回内殿,对嘉靖道:“主子,人已经送走了。”
“把帘子卷起来吧。”嘉靖道:“看着气闷。”
李芳便带着个小太监,轻手轻脚的将那珠帘缓缓收起,一身松江棉布道袍的嘉靖皇帝,终于露出了真容,只见他的脸上、手上,竟生出一片红色的斑纹,昨天晚上一阵生气,一夜之间就变成这副样子。
李芳一边从巨大的青铜香炉中,垫着毛巾提出个小铜壶,一边心疼的垂泪道:“主子,您可不能生气了,得让龙体好利索了啊!”
“唉,真是生不起气了,”嘉靖疲惫的靠在软榻上,双目失神道:“看来朕这病是没得好了。”
李芳将壶中的水,倒入铜盆中,然后又加入一包褐色的药面,小心的搅拌起来,待到药香扑鼻,便浸湿了一块雪白的毛巾,为嘉靖小心的擦拭起来。
嘉靖盯着被擦拭过的地方,果然见红斑渐渐消退,然后肌肤恢复了白皙,仿佛根本未曾病过,不由欢喜道:“还真的管用哩,你从哪弄来的方子!”
李芳低着头,继续为嘉靖擦拭,轻声道:“是去年李时珍离宫前告诉老奴的。”
“李时珍……”嘉靖面色沉寂下来,许久缓缓道:“他的医术确实厉害,但是不悟道,成不了真人。”
“甭管是不是真人。”李芳鼓足勇气道:“奴婢都觉着,皇上身边少不了这么个人……您就开恩,把他召回来吧。”
嘉靖颇为意动,但转念又摇头道:“强扭的瓜不甜,算了吧……”
“您不是也把老奴召回来了吗?”李芳小声道:“悄不声的把李时珍找回来,不就行了。”
“你们能一样吗?”嘉靖摇头道:“你是司礼监总管,给朕去监工修吉壤,算出差,回来也是应当的。”顿顿道:“而李时珍……朕已经下旨让他永不回京了,怎好自己打自己嘴巴。”说着对李芳道:“你刚才对沈默说了什么?”
李芳便把自己对沈默讲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嘉靖闻言点头道:“果然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能体会朕的苦心的,你是唯一一个。”
第六四八章 终审
三法司的最终调查结果,很快公诸于众,天下皆知的贪官严世蕃,仅仅贪污八百两白银,说明大明朝的吏治,真真到了水至清则无鱼的地步。
对于这个结果,严世蕃还算满意,虽然没能算计到谁,但自己可以安然过关就行了,也不能要求太高。
既然案情查明,各方都没有异议,下面就该量刑了,刑部几位大佬一合计,又征求了小阁老的意见,报了个‘退还赃款、罚俸’一年的结果上去。
但很快被内阁打回,上面有嘉靖皇帝的朱批,两个字‘太轻’!何宾和涂立等人一商量,那就再罚八百两,降一级,这总行了吧……参照近年朝廷对贪污的处罚,这已经是一千两以下最重的处分了。
但报上去不几天,内阁又打回来,这次的朱批字数多了,道‘尔等法司诸曹,不读《大明律》耶?’何宾和涂立登时傻了眼……《大明律》是当年太祖皇帝颁布的,距今已近二百年了,事易时移,很多情况都起了变化,在很多司法案件中,已经不能按照《大明律》判决了,所以历代都编修‘问刑条例’,对一些案件的审判准则,做出潜移默化的改变。
其中反贪方面尤为突出,如果按照《大明律》量刑,贪污折银二十两即处流刑,四十两即处斩刑,六十两以上剥皮填草……那大明朝但凡有点小权的官员,都得变成人皮枕头。
很显然,之所以洪武以后,真正因为贪腐被处死的官员不算太多,不是因为官员有多清廉,而是后来的司法条例对这方面放松了。现在嘉靖帝竟让刑部按照《大明律》定罪,其意若何,昭然若揭!
“我们都上当了……”何宾长叹一声道:“皇上这招以退为进,实在太厉害了!”他现在才明白,嘉靖早就准备好了这一手。之前表现出来的大度,不过是为了减少麻烦,的欲擒故纵之计罢了。
“现在看来,”涂立阴着脸道:“皇上打算重罚东楼公了。”他也回过味来了,为什么当初皇帝并不关心严世蕃贪污的金额,因为嘉靖只需要其有罪的结论。有了这个结论,便可以用《大明律》名正言顺的惩治严世蕃了。
他现在只后悔,当初为了揽功,把那‘八百两’说成是自己的功劳,加之他受到皇帝赏,沈默却被撵出了紫光阁,因此所有人都相信他所说的。
涂立久经宦海,心里明白的很,如果去找严世蕃解释,说那‘八百两’不是我干的,只能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连皇帝一块得罪了。他觉着皇帝赏赐自己蟒袍,虽不一定把自己视为亲信大臣,但至少有那个意思,自己何不顺势做个忠君之臣,跟严世蕃彻底撇清呢?
涂立很快拿定了主意,对何宾道:“部堂,皇上的意思很清楚了,这次不给东楼公定个重罚,我们是别想过关。”
“唉……”何宾埋怨的看他一眼道:“你呀,既然把大头都抹掉了,还留那八百两干什么?”
“谁能想到皇上会在区区八百两上做文章?”涂立一脸委屈道:“现在不是埋怨我的时候,先过去这一关再说吧。”
“唉,那倒是。”何宾道:“我去小阁老那里请示一下,你去吗?”
“我就算了吧。”涂立苦笑道:“省下那顿臭骂吧。”
何宾出了刑部衙门,很快来到严府中,他是严嵩的干儿子,无需禀报便可直入后宅。
到了后院中,正看见严鹄出来,何宾一打听,严世蕃竟然已经搬出府去,要找他得去别院了。
何宾说,既然已经到了,也不能急着走人,怎么着也得先给老阁老请个安。
严鹄听说何宾要去见他爷爷,笑道:“那感情好,我可得跟你一起去。”
何宾问道:“你有什么事儿吗?”
“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严鹄道:“就是有家爷爷最喜欢的酱菜铺子,给我们府上供了二十年货,如今店老板斗胆想求爷爷题个店名,因而找到了我……不过你知道,我爷爷已经许久没动笔了。”
何宾看他一眼,心道:‘必然是受了人家的好处。’但并不点破,微笑道:“二公子答应了,但不知怎么跟你爷爷开口,对吗?”
“正是。”严鹄嘿嘿笑道:“何伯伯定要帮小侄个忙。”
“好吧,我帮你说。”何宾点头笑道:“你不用去了。”
“那感情好。”严鹄笑道,见何宾往里走,不由笑道:“您还没问我,那店名叫什么呢?”
“除了‘六心居’的,还有别家吗?”何宾笑笑道,身为严嵩的干儿子,早对其衣食住行,嗜好偏好了若指掌了。
跟严鹄分开,何宾便到了主书房所在的跨院中,一进去便看到严嵩坐在院子里,在指挥着一帮书童晒书。
何宾走过去行礼,严嵩看看他,道:“原来是子实来了,快坐吧。”边上人赶紧给办了个杌子,何宾道谢后坐上,轻声道:“还没到黄梅天呢,父亲怎么就晒开书了?”
“晒晒就装箱了……”严嵩有些惆怅道:“宦游京城三十年,总到归去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