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海瑞道:“你得等到明天卯时,才能见到他们。”
“为什么?”王襞道。
“因为他们都不住在府衙里,”海瑞道:“本官解雇了府衙的厨子,所以他们只能回家吃饭。”
“你……你还真行啊……”王襞气极反笑道:“谁跟了你这样的上司,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苦等一宿,王襞等人终于等到了第二天早晨,卯时的鼓声响了一遍,便有七八个低级官吏打扮的匆匆进来,但等到三遍鼓响,还是这七八个人,再没有半个人影,王襞觉着看了笑话海瑞的笑话,皮笑肉不笑道:“海大人驭下极严,佩服佩服。”
“哪里哪里。”海瑞淡淡道:“本府所有官吏都已到齐,请王大人训话吧。”
“到齐了?”王襞的眼珠子差点掉到地上,他虽然是京官,但也知道府一级的衙门,至少得百多人,怎么这淮安府就只有七八个。不由黑着脸道:“海大人别开玩笑,是不是还有迟到未到的?”
“没有了。”海瑞道:“按照大明律法,每府应有知府、同知、通判、推官、经历、知事、照磨、检校、司狱各一人,这里除了本官共八人,一个都不少。”
“真的吗?”王襞问那些人道。
“确实如此。”那些人面色愁苦道:“大人,自从我们府尊大人来后,搞什么精兵简政,把由府里开支的书吏、胥吏、衙役、差人全都开了,就是我们这些人,要不是吏部有档案,国家发薪水,怕也要被精简掉了。”
“那全府这么多事儿,都有谁来干?”王襞瞪大眼睛道。
“我们……”几人小声道:“当然,府尊大人一个人就包了一大半。”
“要是抓捕盗匪,维持治安呢?”王襞将信将疑道:“也靠你们这些文弱书生去干?”
“那到不用……”那些人答道:“我们大人会临时召集保甲壮丁。”
“那些人能干什么?”王襞道:“都是些老百姓家家的,用他们不是添乱吗?”
“大人有所不知,我们这里民风彪悍,加之连年备倭,男丁们都很能打仗。”虽然他们对海瑞一肚子意见,但还是掩不住的敬佩道:“往年官差下乡,经常被打回来,但府尊大人用乡民治乡民,就没有这个问题……”
“所以,海瑞就把所有的衙役都解雇了?”王襞彻底崩溃了,他觉着海瑞就是另一个世界来的,完全不理这个世界的规则。在这一霎那,他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勇气,颤声问一众淮安官员道:“你们是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众人看看王襞,又看看海瑞,小声道:“我们听府尊大人的……”言外之意,除非你把海瑞给撤了,不然我们还真不敢听你的。
“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字,王襞道:“我不管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这就回去了,等着看你们的好戏……”说着一挥袖子道:“走!”他现在心里长草,真不知该如何跟刻薄寡恩的袁大人交代。
“等等……”海瑞起身道:“我这里有封信,是写给袁阁老的,你给他看了,必不会连累王大人您。”
王襞愣住了,拿着那封信,仔细端详着海瑞,轻声道:“你这又何苦来哉呢?”
“但求俯仰无愧尔。”海瑞淡淡道。
听了海瑞这话,王襞深深看他一眼,便面色复杂的带着手下离去了。
望着那些人远去的身影,淮安府的僚属们担忧道:“大人,咱们不会有事吧?”
“把心放到肚子里。”海瑞起身道:“天塌下来我顶着,你们击鼓买糖,各干各行,不用管别的。”
“是。”官吏们听海瑞会负责,便真的放心了,虽然他们老大不小、不会轻信别人,但海瑞的话,他们信。
王襞用比去时还快一倍的速度一路狂奔,终于在当天中午回到了南巡的队伍,将自己在淮安府的遭遇,说给袁阁老听,袁炜气得脸都紫了,道:“这几年听人说过海笔架,只当是故事而已,想不到还真是个不怕死的二百五。”
王襞从怀里掏出海瑞的那封信道:“还有一封信,是海瑞写给您的。”
袁炜接过来,打开一看,只见海瑞的大意是:‘我们接到圣旨,要我们招待从简。但据我所知,为了接待皇上,各地花费很大,皇上每到一地,各地无不以’孝敬皇上‘为名,搜刮民财、奢侈无度,这显然不符合皇上‘简朴节俭,不准逢迎’的上谕。现在皇上马上就要驾临淮安,我们为此深感为难,如照圣旨上所说的节俭办事,深怕获怠慢之罪;如果仿效别处大肆招待,又怕违背了皇上体贴百姓的本意。请问阁老,我们怎样办才好?”
看了海瑞的信,袁炜气得脸都紫了,他知道这是海瑞在将自己的军,而且如果按照既定行程,圣驾还去淮安驻跸,准备时间已经不够了,到时候海瑞固然倒霉,皇帝震怒了,自己也没好果子吃。
想到自己呼风唤雨这半年,竟让个小小的知府摆了一道,袁炜不由恨得牙根痒痒,道:“海瑞,咱们骑驴看账本,走着瞧!”他已经打定主意,早晚都得出这个口恶气。
“阁老,处置那海刚峰,也不急在这一时,反正他也跑不了。”王襞小声道:“现在的问题是,皇上还要驻跸淮安吗?”
“还住个屁!”袁炜骂道:“让船队加快速度,连夜越过淮安,让皇上到扬州驻跸吧。”
“也只能如此了……”王襞恍然道:“我看海瑞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还用你废话!”袁炜真想抽他,恶狠狠的骂道:“赶紧滚去扬州,这次要是再出了漏子,就不用回来了!”
“又是我?!”王襞苦着脸道:“阁老,我这来回奔波的,裆也磨破了,腰也要断了,您就不能换个人……”
“不能。”袁炜黑着脸道:“这是对你的惩罚。”
“那,好吧……”王襞简直要郁闷死了。
一天后,南巡的船队浩浩荡荡经过山阳县,停都没停就南下去了,一身布衣的海瑞站在岸边,望着遮天蔽日的船队,不禁轻声吟道:“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
“好啊,你竟然敢把当今圣上比作隋炀帝!”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惊得海瑞脸色发白。
第六六六章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海瑞慌张的回头一看,待看清来人,他却放下心来,拱手笑道:“竟然是老大人,您怎么离了队伍了?”
但见那人望之不过二三十多岁,面如白玉、目似寒星、头戴着湖蓝色的书生巾,身穿一件半旧的同色缎面儒袍,下面是白布袜,黑缎鞋,端的是丰神潇洒,从头到脚都是家世清华的贵公子派头……虽然蓄着整齐的短须,却怎么也看不出,到底老在哪里来。
不过喊的人觉着理所应当,被喊的也坦然受之,因为海瑞任长洲知县时,这人任苏州知府,后来海瑞一步步提升,却依然在这个人的手下,直到他被调到南京闲置,还是这个人通过关系,很快又把他安排到淮安当知府,所以海瑞唤他一句‘老大人’,也是理所应当的。
这人是谁?姓沈名默字拙言,现任翰林学士兼詹事府少詹事事业。
听海瑞发问,沈默笑道:“听说有位混不吝的知府大人,竟把皇上逼得改了行程,我在船上闲得无聊,就下来看一看,这位府尊大人,到底有何奇特之处?”
海瑞闻言尴尬的一笑道:“大人说笑了,您这是临时出来、还得回去呢,还是就不回去了?”
“先不回去了,我早跟皇帝告个假,想回家看看。”沈默笑笑道:“本打算等到苏州再离开队伍的,但听说你把袁炜气得脸都绿了,我就提前下船了。”
“既然不急着走,”海瑞点点头道:“那请大人移步府衙,让下官聊表地主之谊。”
“哦?你要请客?”沈默看看天上的太阳,大惊小怪道:“没从西边出来啊。”
“不去就算了。”海瑞有些发窘道。
“当然要去!”沈默笑逐颜开道:“如果我没记错,咱们处了那么多年。这是你第一次请我吃饭唉!”
“大人记错了,”海瑞道:“您第一次上门时,便在我家吃的饭。”
“是吗?”沈默拍着脑袋道:“好像那回,是老夫人留饭,不算你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