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有些出神,喃喃的低声道:“难道真要地崩山摧壮士死,才能有天梯石栈相钩连吗?”
沙勿略笑道:“是啊,因为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弄得沈默一脸郁闷道:“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我说神父,您非要让我愁死啊?”
沙勿略笑道:“一路上我见大人偶尔眉头紧锁、有时还轻声叹气,现在又吟诵李太白的诗,不由斗胆猜测,您可能遇到什么难事了。”顿一下,还补充道:“很难很难很难。”
“哈哈……”沈默不由笑道:“神父,我正有个问题想请教呢。”
“大人请讲。”沙勿略恭声道。
“你是贵族出身,又受过良好的教育,理应过着受人敬慕的尊贵生活,”沈默缓缓道:“为什么能抛下自己的一切,不远万里,远涉重洋来到陌生的亚洲传教,几十年来辗转流离,吃尽了苦头,险些连性命都赔上,但据我所知……你的工作其实收效甚微,大部分地区都不接受你们的信仰。”
“是这样的。”沙勿略有着东方人不具备的坦诚,道:“所以我来到了东方文明的中心,只要大明接受了我们,整个东方世界必然都会接受……”
“不用老给我戴高帽,”沈默摇摇头道:“我的问题是,你哪来那么强烈的自信,支撑你一直在这条艰难的……也许永远看不到尽头的路上走下去,”说着笑笑道:“有句话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难道你从来没想过,回到西班牙、回到亲人朋友身边,过那种受人尊敬的上等人生活?”
听了沈默的问题,沙勿略有些失神,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说没动摇过是假的,尤其是被人拒之门外,怀疑挖苦,困顿到连饭都吃不饱时,都会想到不如就这样算了,”说着耸耸肩膀道:“但我身负耶稣会的使命,漂洋过海来到远东,二十年来一事无成,怎能中途退缩呢?”
“可恕我直言,东方世界有自己的信仰体系和意识形态,”沈默道:“你想要达到目的,实在是太难太难了……也许几代人都办不到。”
沙勿略点点头道:“大人说的对,通过对日本的传教,我尤为认同这一点,东方世界信仰的是佛教,想要取而代之,确实难于上青天。”
“那你还……”沈默道。
“既然选择以神职人员,为自己的终身职业,既然已经在圣母像前发誓,将一生都奉献给传播主的福音,”沙勿略悠悠道:“那我一生就注定只有这一条路,”这一刻,他无悲无喜,只有纯粹的信念,海涛声也遮不住他坚定的声音:“我也知道,自己很可能会倒在这条路上,但如果能为后人指出一条正确的道路,我相信自己就完成了使命……”说着对沈默道:“我觉着,很多事情,不是一代人、能做好的,就像种银杏树,也许你种下后,一辈子都看不到它成荫,但到了孙子辈,就可以享受它的好处了。”又习惯性的两手一摊道:“虽然我品尝不到胜利的果实,但他们也抢不去属于我的荣光,因为那棵树——是我种下的。”
听了沙勿略的话,沈默一下子陷入了沉思,等船从后海进入山阴江,然后又入鉴湖时,他才回过神来,歉意的对沙勿略道:“对不起神父,我走神了。”
沙勿略见他神清气爽,面上忧愁尽扫,微笑道:“冥思是灵魂的修炼,大人若有所得,实在可喜可贺。”
沈默哈哈笑道:“多亏了您的一番话呀,是啊,我想清楚了,以前我患得患失,心理负担太重了,但以后都不会了,谢谢啊,神父。”
沙勿略虽不知他到底什么意思,但见沈默心结打开,十分高兴的样子,便趁机问道:“大人,我可以在绍兴城中四处走走吗?”
“当然,”沈默微笑道:“您的自由完全不受限制,只是如果遭到围观,还请神父海涵。”
“我都习惯了。”沙勿略笑道:“大人只管省亲,不必以我为念。”说着一抖身上的儒袍,问沈默道:“怎么样,还想那么回事吧。”
沈默笑着点头道:“很像那么回事儿。”
鉴湖号称八百里,紧挨着绍兴城下……但那是汉朝的事情了,自从唐朝以来,富家豪族不断的淤塞河道、围湖造田,使鉴湖的水面越来越小,到现在从鉴湖坐船,已经不能立即入城了,在湖边码头靠岸后,还得走个二三十里,而且因为没有事先通知,所以能不能遇到候客的马车,全凭个人造化。要是运气不好,这三十里路就只能全靠两条腿了。
沈默的运气还不赖,码头上果然有一艘马车,而且还是有篷的。但人家不是专门载人的,而是在等着进货的,因为远远便能闻到,从那马车上散发出来的,一股浓重的鱼腥味。
嚯,可真够浓的,大伙儿不禁捂住了鼻子。
但要是不搭这顺风车,就只能走回去了,而现在天已后晌,走是来不及进城了,只能在城外露宿一夜。
三尺请示沈默的意见,沈默已经是思乡心切,不想再耽搁一宿了,便一咬牙道:“反正是回自己家,身上有点味儿也无妨!”
第六七六章 归乡(下)
就一辆车,可有三十口子人,三尺跟那车老板一打听,原来中午时,收鱼的车就都走光了,渔船也都归航了。要不是他的车出了点毛病,在码头上修了半天,沈默他们连一辆车也见不着。
三尺请示怎么办,沈默已是归心似箭,不能再等一宿了,便直接给家是本地的卫士放了假,剩下的和沙勿略一起,在船上再住一宿,等明天他叫车来接。
虽然沈默认为这已经是家乡,又没人知道他回来,不必为安全操心,但三尺还是小心为上,只让家是本地的解散,还有一半他这样的,都跟着马车走回去。
既然大家早有约法,事关安全都听侍卫长的,沈默也不好再坚持,便从了三尺的意见。于是三尺过去与那车老板协商,能不能把车厢里的鱼虾抬下来,然后把车洗干净,为此他愿意高价收购那些鱼……但好说歹说,那车老板就是坚决不同意,他告诉三尺,自己的鱼早就被预定了,要是不拉回去,好几家饭馆还有鱼店就得断货,自己怎能为了一时之利,不顾老主顾的利益呢?
三尺一听人家说的也在理,而且又是大人的老乡亲,也不好对人家横眉竖眼,一时有些为难。
还是沈默道;“无妨,横竖转眼就到,凑合一下吧。”说着对三尺道:“上去吧。”
“大人先上……”三尺谦让道。
“我不进车厢了,我坐前面。”原来沈默早选好了地儿,问那车老板道:“不影响您驾车吧?”
“不影响、不影响。”车老板连忙道:“您可得坐稳了,有时候颠得厉害。”
“没问题,”沈默微笑道:“坐了一路船,那可颠习惯了。”说着与那车老板并肩坐在操车的横板上,笑道:“出发吧。”
三尺闻一闻车厢里刺鼻的腥味,憋着嘴道:“我,我还是也下步走吧。”
马车沿着小河边不疾不徐的,不知怎地,沈默就想起当年自己去省城考秀才,结果遇到倭寇劫船,一番凶险生死未卜时,父亲从城里驾车出来,正是沿着这条道,一边哭一边找寻自己,想起当时父亲那悲痛欲绝的音容,沈默的心就一阵阵抽动,那是自己的父亲啊……他仿佛看到,在别人家的大院里,寄居的父子相依为命,为了让儿子能把病治好、养好身体,父亲去药店低三下四的求医,去早就不来往的宗亲那里请求收留,把所有钱都用来抓药,自己却仅用三颗茴香豆充饥。
他还看到为了养家糊口,父亲放弃最后的尊严,在城隍庙摆摊写字挣钱,结果招来小人记恨,被打得遍体鳞伤;他还记得,那个收藏了父亲一生奋斗的小木盒,那是为了让自己能安心读书,出人头地,父亲所做出的牺牲啊!
过往的种种,如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击打着沈默的心房,让这位惯经风浪、心如铁石的年轻人,非得强抑着自己的情绪,才能阻止泪水从眼角滑落。
边上的车老板,看到他的异样,一边操车一边笑问道:“哥儿很久没回家了吧?”
“是啊……”沈默深吸口气,点点头道:“已经五六年没回来了。”
“那可够久的,”车老板笑道:“看您这个年纪,尊亲都应该健在吧?”
“先妣已去,只有家父一人了,”沈默轻声道:“身体也不算太好。”
“那我可得说你几句了,”车老板笑道:“我看您前呼后拥,想必在外面有自己的一番事业吧?”
“呵呵,不算什么,”沈默笑笑,敷衍过去道:“勉强度日吧。”
“人家都说,父母在不远行,你这事业没个尽头,可爹娘有寿限啊,”车老板道:“等将来你觉着日子过好了,该尽孝心了,可爹娘不一定能等到那一天,到时候真没处买后悔药的……”说着咧嘴笑道:“我这人就是嘴太臭,你可千万别介意。”
沈默笑笑道:“您老说的都是至理,我还分得清好赖。”
“是吧,还是哥儿明事理,。”车老板得意道:“我家婆娘就不懂事儿,嫌我张嘴就得罪人,她哪知道,什么叫忠言逆耳利于行……”便兴高采烈的自吹自擂起来,沈默却丝毫不觉着烦,倒是听到乡音、听到有人管自己叫‘哥儿’,感到亲切无比。
车老板自夸了半天,才想起沈默来,不好意思的笑道:“一高兴把小哥儿给忘了,对了咱们说到哪了?”
“你说孝敬父母要趁早。”沈默微笑道。
“对对对,”车老板使劲点头道:“我说哥儿这么年轻,不用那么着急忙事业,多陪陪老人才是正办,实在不行,就把老爹接过去嘛,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不比什么都好?”
“有道理……”沈默点头道:“不过咱们得快点了,不然就得被关在外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