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到了巷子尽头的一户门外,便听到暗处有蝈蝈叫声,这是先期抵达的暗哨在保平安,沈默朝三尺点点头,后者上前轻轻叩响了房门。
“谁呀……”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
“请代为传个话,莫愁湖上故人,”三尺小声道:“前来拜访马公公。”
“等着。”里面的声音道,然后便是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这里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马全的住处。皇帝出行,贴身大太监自然要跟随,无奈总管李芳的身子骨每况愈下,在京里都没法伺候皇帝了,所以嘉靖免了他这趟差,让他在大内坐镇,给自己看好家,而黄锦要镇京营,老孟得留守司礼监,最后只能由陈洪和马全两个伴驾伺候。
马全知道自己斗不过陈洪,所以处处小心忍让,只求这趟差事能平安无事,谁知还是被陈洪寻了个机会发落出来……给他派了个准备启程事宜的差事,连行宫都不让他回了。马全虽然不爽,无奈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好在外面寻了间民房住下了。
见他在家,沈默便让三尺去巷口望风,自己一个人等在门外。正当他在想着待会儿见面该如何措辞时,里面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那看门小太监去而复返,把门打开一条缝道:“公公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说完,便把门关上了。
竟然不见自己!望着禁闭的大门,沈默有些意外,昨天不是说的好好地吗?但转念一想,却又释然了……马全自有他的眼线,至少对宫里发生的事情,一定比他清楚得多,八成是见势不妙,不愿再趟这浑水了。
虽然吃了闭门羹,但沈默不打算退缩,他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见到马全!
想到这,他的右手握着在了门环上,又一次叩响了院门,而且声音比上次大得多,让在巷口望风的三尺都忍不住回头。
里面果然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大门猛地打开,露出看门太监那张气急败坏的脸,道:“敲那么重干什么,让人听见了怎么办?”
“那你就让我进去。”沈默板着脸道:“不然我就使劲敲,把东厂番子招来拉倒。”
“没见过你这样的,还耍无赖呢,”守门太监郁闷道,但还是让沈默进了院子。
神情憔悴的马全终于出现在沈默的眼前,端详了他半天,还是吃不大准道:“你是沈大人?”
沈默摸摸面上的易容,微笑道:“确实是我,看来我这手艺不到家啊,还是让您认出来了。”
“呵呵,我也是猜的……”马全干笑两声,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么晚了,沈学士来干什么?”态度十分冷淡,似已忘记昔日对沈默的殷勤奉承。
沈默是打定主意而来,并不在意对方的态度,他十分恳切道:“按昨天在莫愁湖上约定的吗,在下请马公公帮忙。”
“我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马全一个劲儿的摇头道:“还能帮上什么忙?”
“我不需要公公冒什么危险。”虽然不知马全为何态度大变,但沈默还是要尽量说服他,道:“我只希望您能想办法让我进宫,我要见皇上。”
“不是咱家推脱。”马全摇头道:“这个忙我确实帮不上……您应该也知道,现在行宫守卫有多严,我自己都进不去。”
“现在有高高的宫墙挡着,陈洪只需要让人盯紧了宫门,咱们自然进不去。”沈默笑道:“但明日队伍就启程了,没有高高的宫墙了,他哪盯得过来?”说着双目直视马全道:“我相信,马公公会有办法的。”
“没有,”马全目光躲闪道。
“有,”沈默沉声道:“马公公,请您无论如何,都要帮我这个忙。”
“现在谁也帮不了忙,你不要白费力气了。”在沈默的逼视下,马全终于不再否认,却仍然坚持不合作。
“难道发生什么变故了吗?”沈默幽幽问道:“还是您知道了什么内情。”
“我什么都不知道。”马全不耐烦的起身道:“没有别的事,您还是请回吧,让人看见了不好。”
“马公公,您饱读诗书,通览历史,自然知道四十余年前,武宗皇帝南巡的掌故!”沈默恳切道:“现在皇上身边又出了江彬那样的坏人,如果任由其胡作非为,则皇上危矣,天下必将大乱,苍生何辜?”说着深施一礼道:“您就是我嘉靖朝的张永,只有您能化解这场危局,解救皇上与百姓,成就不朽的芳名。”
然而沈默这番饱含深情的话,却并没能打动马全,对在司礼监混了二十多年的老太监来说,什么都比不了‘趋利避害’重要。但看在沈默如此执着的份上,他还是吐露些内情道:“跟你说实话吧,据我所知,皇上病倒了,已经昏迷不醒……”他果然是内部有人。
“原来如此……”沈默并不意外,因为这才是合理的解释:“皇上得的什么病?”
“据太医说是疟疾。”马全低声道:“这病本来就难治,而且陈洪还让人拖着,故意不给皇上治,”说着双拳攥得紧紧的,面色通红道:“主子爷的身子骨本来就羸弱,陈洪那个畜生竟要立即起程,这哪是要皇上去参拜帝喾陵,这是去奔鬼门关啊!”言语至此,他竟然哽咽起来,双目中泪光闪现,似乎不是作伪。
稳定下情绪,马全对沈默苦笑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出尔反尔了吧,实在是皇上已经落在他们手里,这时候咱们铤而走险,只能刺激他们狗急跳墙。”说着长叹口气道:“无论什么时候,皇上安危都是最重要的。”
“公公高义,是在下错怪您了。”沈默拱手施礼道,马全忙说没什么,刚想松口气,却听沈默‘关切’问道:“皇上病了几天了?”
“这个……说起来最少四天了。”马全道。
“您觉着皇上还能坚持几天?”沈默逼问道。
“皇上洪福齐天,自有神灵庇佑……”马全越说声音越小,终于说实话道:“听太医说,皇上已经高烧不退,再不治疗就很危险了……”
“听公公的意思,崔太医应该安然无恙,我俩做个交易如何?”沈默定定望着他,也不待他答应,便径直道:“我退一步,不必见到皇帝了,只要能见到崔太医就行,只要您帮我这个忙,解救了皇上,此次救驾的头功便是您的,我会向皇上全力举荐您接替陈洪。”
马全不得不承认,沈默的条件让他怦然心动,虽然陈洪的地位要低于李芳,但老总管已经不大管事,宫中的大权都在陈洪的手里,更不要说还有令人闻风丧胆的东厂了,他是做梦都想取而代之。但冷风一吹,他又清醒过来,摇头道:“就算帮你见到皇上有什么用,你又不是李时珍。”
“我确实不是李时珍,”沈默信心十足道:“但皇上这病,我能治!”
“你能治?”马全上下打量着沈默,见他不似作伪,也知道这几乎等于去送死,他没必要骗自己。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出了自己的条件:“如果大功告成,你必须对皇上说,是我对外透露了消息,并策划了此次护驾,可以吗?”
沈默毫不犹豫道:“可以。”
“你敢签字画押?”马全不好意思的笑道:“莫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可以。”沈默的回答依旧干脆利索,立刻命人取来纸笔,按照马全所说立字为据,并按了手印。
接过那按着猩红手印的文书,马全疑惑了,面前这个人几乎是孤军奋战、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去救皇帝,却眼都不眨一下,便将最大的功劳预先出让,这对马太监来说,是一个很难理解的问题……他之所以能答应沈默,和他合作,除了独掌监权的诱惑,主要因为他与陈洪的关系不好,这一路上又闹的水火不容,唯恐那厮大权在握,生杀予夺那天,会跟自己算总账。在这个太监心中,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没有好处的事情,谁又会去做?
可眼前这个人,难道是个例外?马全永远无法理解这种行为。
无论如何,沈默得到了想要的结果,马全告诉他,自己确实埋有暗子在陈洪阵营中,恰好负责看守两个太医,所以才能听到两人的对话,然后借着宫里打点行囊的乱劲儿,把话传了出来。
“但是,这条线你不能用。”马全道:“那些都是陈洪心腹太监,生面孔一出现就要被认出来的。”
“那我怎么办?”沈默问道。
“这有何妨?”马全得意笑道:“有个冷清衙门,是我干儿子主事,虽然也可以出入禁内,但没人会对他们有什么印象,正好适合混进去。”
“不会是挑粪倒马桶的吧。”沈默胆战心惊道。
“那倒不至于,”马全道:“那衙门叫混堂司……是负责宫里洗澡的。”
“那也强不到哪去,”沈默苦笑道:“就这样吧。”
既然谈妥了,他便要回去,马全却不让,笑道:“这世上有三种人,男人女人和我们这些不男不女的人。”
“我没有歧视啊。”沈默不解道:“我觉着马公公和我没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着呢。”马全掩口笑道:“尤其是像你这么年轻的太监,言谈举止跟正常男子是有很大区别的,您要是不注意,一下就穿了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