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知沈默的不求,便是最好的求,因为几次三番有功不赏,还打压他,皇帝已经有些内疚了……沈默表现的越是识趣,他就越不好意思,所以虽然不能给沈默伯爵位,但也绝不会亏待他的。
队伍继续北上,对于如何定性袁炜、陈洪等人,嘉靖迟迟没表态,甚至连派谁查案子也没公布,显然有意将此事冷处理,但经过这场生死浩劫之后,大臣们已经出离愤怒了……他们不少人的同年、好友、同僚,死在那一夜的混乱中,如此罪大恶极之人,竟然得不到处罚,天理何在?!
他们并不怕事情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也不愿再考虑皇帝怎么想,他们纷纷上书,要求彻查此案,让罪人们得到严惩。
但嘉靖以病重不能视事为由,将这些奏章压下来,被烦的受不了,最后连大臣也不见了……按照嘉靖以往的经验,如此搁置一段时间后,官员们的注意力,便会被新发生的事情吸引,从而不再纠缠这件事。
然而这次,皇帝失算了,长久以来,朝堂被奸邪占据,正直之士无法张目,大臣们畏惧这位皇帝的权威,只能一再妥协、再三让步——但这次,已经忍无可忍的大臣们,绝对不会再忍了!
虽然你皇帝是天下之主不假,但并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百官们往日就是太容易妥协、太爱惜自己了,才让皇帝得寸进尺、随心所欲——这不是拿祖宗的社稷、拿天下人的命运开玩笑吗?
大明朝有没有好运,再逃过这样一次的玩笑,谁都不敢说……事到如今,为国为己,只能拿出勇气来,向皇帝劝谏了!高拱约齐几十名官员,手捧要求立即彻查此次事件的奏本,来到皇帐外求见嘉靖皇帝,并对太监们放话说,如果得不到满意的答复,这次绝对不会回去。
太监们赶紧进去禀报,嘉靖并不奇怪百官的态度,在经过那样一场劫难后,只要是人就会怒不可遏……“一班蠢材……”嘉靖闭上眼睛,脑海中便浮现出那一幕幕屈辱的景象,双拳无意识的攥紧,指甲都发白了。
“主子……”边上的马全关切道:“您没事儿吧?”
嘉靖摇摇头,低声道:“告诉他们,朕已经委派沈学士和你,查办此案。”
马全当时脸就绿了,原先皇帝让他审理此案,他还蛮雀跃的,因为终于有个机会,可以整治陈洪了。但后来看百官群情汹涌,他才知道这是坐在个火山口上,又见迟迟不宣布任命,还在那暗暗庆幸,是不是皇上现在记性不好,把这茬给忘了?心里还暗自庆幸呢。
谁知道,是他的跑不了,人家皇帝压根没忘,马全耷拉着脑袋接旨,显然心理压力大极了。
“这次你忠勇可嘉,让朕很是意外,”嘉靖给他鼓劲道:“这个案子之后,陈洪的位子就是你的了。”
马全心中一喜,他原本以为,自己能排在黄锦后面,当个次席秉笔掌御马监事就不错了呢。但他也不傻,知道皇帝必有见不得光的事儿,要自己干。
权衡片刻,马全低声道:“单凭主子吩咐……”
得到嘉靖面授机宜后,马全勉强压下脸上的惊惶之色,出来见众位大人,向他们宣布皇帝的任命。
众大臣小声议论片刻,最后挑头的高拱放声道:“不妥!此等级别案件,需有三法司会审,六部九卿旁听,否则便会流于儿戏,难以服众。”
马全咽口吐沫道:“事涉宫里,多有不便外传……”
“天家无私事,”左都御史刘焘道:“无不可为人知!”
“这是皇上的意思……”马全的应变能力,在司礼监几位大珰中,算是很差的,一下就有些乱套道:“你们想抗旨吗?”
“你不用乱扣帽子!”刘焘道:“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假传圣旨?我们要见皇上当面禀明!不要你们这些阉竖在中间两面挑唆!”
马全这个委屈啊,自己尽心竭力的当好人,竟还被归为与陈洪一类的阉竖了,那当好人还有什么意义?其实他是代人受过,百官们见不着陈洪,自然拿他出气,谁叫他俩穿着一样的衣裳,还都没有胡子呢。
被百官骂得狗血喷头、面红耳赤,马全只好败退回帐,跟皇帝禀报。
嘉靖刚要服药,闻言阴下脸来,道:“还得寸进尺了。”破口大骂道:“你是棉花吗?就知道一味服软?他们硬你不会更硬吗?去吧,出了事儿有朕担着!”
马全晕头转向的从大帐中出来,心说我怎么这么惨啊,是不是得罪哪路神仙了?头重脚轻的出来到帐前,却如何也硬不起来,对百官道:“诸位,这都中午头了,人是铁、饭是钢,咱们先回去吃饭,有什么事儿吃饱了再说,成不?”
“一顿不吃饿不死!”在外面请命这么久,皇帝却一直无动于衷,这让百官心中充满了怒火和屈辱,看着马全也分外可憎起来道:“你这太监,是不是学陈洪,也把皇上藏起来了?!”
这可是诛心之言呐,马全一下子摇头道:“你们可别瞎说,我就是个跑腿传话的,哪有那份胆子!”
“那可不好讲!”刘焘不愧是武人本色,一蹦三尺高道:“这太反常了,我们已经吃过一次亏了,绝不能让皇上再有危险!”说着一扬手道:“咱们就这样进去,谁敢拦着,就是逆贼同党!”
大伙儿的耐心也早已耗尽,竟真有些脾气急的,跟着他就往里走,其余人虽然心里打鼓,但这种时候,打肿脸也得充胖子,只好都跟着往里走!
大人们步步紧逼,侍卫们步步退后,眼看就要退到帐篷口了,马全蹦脚道:“都傻了吗?拦住他们呀!”
“可他们说,谁拦谁就是逆贼……”有侍卫小声道。
“不拦你现在就是!”马全一脚踹在他屁股上道:“弟兄们,给我顶住!”好说歹说,大汉将军们终于手挽手组成人墙,挡在众位大人前面。马全则脚底抹油,赶紧进去禀报。
嘉靖早听到外面的喧闹声,气得在那里直喘,马全一进去,便是一顿劈头盖脸的大骂道:“饭桶!朕养了一群饭桶!都被人欺负到家门口了……咳咳,还来问我怎么办?”
马全觉着自己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被骂得脸都绿了,头晕脑胀道:“皇上,您说怎么办,奴婢都照办就是……”
“抓人呀!蠢材!”嘉靖剧烈的咳嗽起来,直翻白眼。金太医赶紧上前急救,皇帝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大口喘息道:“先把带头闹事的抓起来,其余的人谁不服抓谁,吓退了的就算了。”
“唉……”马全都忘了该怎么正常说话了,带着一队锦衣卫便出去了。
外面的形势已经混乱不堪,官员们把大汉将军打得丢盔卸甲,许多仪表堂堂的大帅哥,脸上都被官员们挖得一道道的,算是毁了容。但因为没有命令,大汉将军们也不敢还手,只能硬挨着。
不过锦衣卫一出来,就不一样了,看到自家兄弟吃亏,不待马全下令,便冲入人群一阵拳打脚踢,把些个闹得厉害的官员打倒在地,倒着拖拉出来。
但也有扎手的点子,比如闹得最凶的刘焘,此人是南少林的俗家弟子,一手八卦奔雷掌,使得虎虎生威,等闲十几个锦衣卫都进不了身。在他的带领下,七八个会武术的官员,和锦衣卫厮打成一片,在皇帐前站来了一场大斗殴!
沈默和徐渭站在远处一个帐篷后,静静望着这一切,徐渭问道:“眼看要出大事儿了,你不去拉拉架?”以沈默目前的威望,说出话来两边都可能会听,确实是拉架的不二人选。
但他没有哪怕一丝这方面的意思,缓缓摇头道:“犯了错,迟早都要还……”
徐渭以为还有下文,没想到沈默就此住了嘴,便发问道:“你愿意看着事情闹大?”
“为什么不呢?”沈默淡淡道:“要是他们顶不住了,我也可以上阵!”
“你忘了四十年前的杨升庵?”徐渭皱眉道:“当今圣上可向来是个不肯低头的主。”
“现在不是四十年前了,皇帝已经没了少年意气,而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沈默幽幽道:“而且,如果不能让他在活着的时候屈服,本朝的倒行逆施,还会在以后的年代中反复上演。”
徐渭被沈默的话惊呆了,虽然两人相交莫逆,可以说是无话不谈,但知道他有这种可怕的念头,还是第一次……“这真是,太太太……”向来巧舌如簧的徐文长,竟然结巴起来。
沈默斜睥他一眼,没有说话,今天他将自己心中的终极目标吐露一星半点,就是想看看这家伙什么反应,如果连狂放不羁的徐渭都难以接受的话,那说明自己的想法,真没有一点市场,还是放弃比较明智。
但徐渭终究是徐渭,他终于捋直了舌头,道:“太刺激了……”
沈默嘴角挂起一丝微笑。
“你打算怎么干?”徐渭道:“这可是前无古人的大事件啊,不论成不成,你都注定永载史册了,只不过……”
“不知是流芳千古,还是遗臭万年,是吧?”沈默竟还能笑出道:“我这辈子算是搭上了,不希望你也掺和进来。”
“瞎说什么呢?”徐渭拍拍他的肩膀道:“一世人、两兄弟,没有我陪着,你干不成事儿的!”说着嘿嘿笑道:“何况这么好玩的事儿,你赶都赶不走我。”
“嗯。”沈默点头笑笑,目光回到场上,这时候在源源不断赶到的御林军镇压下,骚乱已经渐渐平息,刘焘等十几个带头闹事的被揪了出来,当场拿走关起来了。
剩下的官员也个个带伤,他们是真被打懵了,没想到皇帝竟真能动手,这把国家的大臣当成什么?还是君与士大夫共天下吗?一个个悲从中来,跌坐在地上,开始先有人小声抽泣,然后哭声渐渐放大,最终竟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