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气还太虚,丹心照万古;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
椒山公,您的遗愿今天终于完成了,您可以瞑目了!
看到这一幕,官差们唯恐出乱子,紧张道:“大人,要不要将那东西没收!”
“收你个脑袋!”刘焘的脸涨得通红,青筋暴露道:“杨继盛理应在场!还有越中四谏、壬戌三子!还有夏言、张经、李天宠、王忬等无数被严党迫害的忠良之士!都该亲临现场,目睹严贼授首的这一刻!”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已经等待了太久,此刻的失态,是可以理解的。
这时候严世蕃等人被带上行刑台,自动向西一溜排开,大多数人跪在地上,只有严世蕃被绑在十字形的木架上,因为他将享受到的,是古往今来第一酷刑,凌迟处死,自然要跟别人有所区别。让人不由赞叹,不愧是严世蕃啊,死都死得这么高调……每个死囚背后,都站着一名监斩官,一名刽子手。监斩官是刑部的官员,负责监督行刑,没什么好说的。倒是那些刽子手,皆为一身粗麻赤红行头,头裹红头巾,怀里抱的鬼头刀,刀无鞘,刃不见天,全凭一幅赤红的蒙刀布罩着,让下面的人看了,都不由心惊胆战。
但此刻,所有的刽子手都在对着囚犯念念有词的低声道:“爷!我伺候你走,也是吃哪碗饭办哪桩差,您放心走好!保准一刀痛快,绝不补刀……”
为防止押赴刑场的途中被掉包,监斩官要再次验明正身,他大声唱响一个名字,下面人便爆发出齐声喝彩,当把严世蕃三个字喊出来时,全北京城的鸽子,都被震天动地的欢呼声惊飞了。
应该说刑部的老吏们就是专业,当完成一切准备,地上立的旗杆没有了影子,报时官便高声道:“午时三刻已到!”场上的噪音戛然而止,几万人聚集的地方,竟然一点动静都没了。
“应天!”黄光升丢下火签,暴喝一声道:“开斩!”
监斩官们便手握朱笔,在各自面前的犯由牌上,把死囚的姓名上打个大大的叉,然后拔下来丢到地上!
刽子手高高举起鬼头刀,齐齐大喊一声:“爷,请上路!”便是一片白光闪过,却是手起刀落,一颗颗人头便落了地。虽说是同样杀人,可也有高手低手之分,这次行刑需要的刽子手太多,老师傅们不够用,所以也有小徒弟来凑数。
若是高手老师傅,手艺不比解牛的庖丁差,一刀认真下去,管保人犯毫无所觉便身首分离,且无头的尸身仍保持跪姿,待人头落地,才喷涌出鲜血来。但换成低手小徒弟,那犯人可就遭老罪了——徒弟们找不到窍门,只能靠蛮劲,一刀下去很可能砍不断脖子还卡住刀。面红耳赤之余,也顾不上高手风范了,赶紧抬脚抵住人犯的身子,使劲把刀抽出来,免不了被喷一身血。
碰上这样的,受疼受惊不说,还得再挨一刀,这就叫‘倒血霉’了。
不过无论如何,砍头的再遭罪,也比不上被腰斩的那位。
罗龙文是要被腰斩的,这原本是一门技术活……脖子多细、腰多粗?若对腰椎骨空隙不能谙熟,你就是劲儿再大,一刀下去也砍不断,场面自然尴尬,会被围观群众嘲笑,影响刽子手职业声誉的。不过那都是老黄历了,时代在发展、技术在进步,现在腰斩已经启用更顺手的铡刀了——戏文里包龙图的那三口铡刀,就是为了腰斩时用的,咔嚓一下,斩为两段。
话虽如此,可其对犯人心理的摧残,要远超斩首。因为在行刑时,犯人必须脱光身上的衣服,使腰部裸露出来,伏在铡床上,正是刀俎之间、我为鱼肉的架势,且从被压上铡刀,到开刀问斩,中间还有一段时间……这段等死的时间足以把绝大多数人的意志摧残殆尽。
那罗龙文倒也是个人才,他竟然在这段间隙,完成了人生最后一次公关,他对监斩官和刽子手小声道:“听说,腰斩后,人过一会儿才会死去?”
两人没回话,但都不由缓缓点头。
“我怀里有两千两不记名的银票,”罗龙文道:“劳烦二位高抬贵手,给我个痛快。”
两人还是没回话,但都缓缓点头……于是开刀问斩时,罗龙文的身子被往下拖了拖,一刀便斩断了心腹,登时毙命而亡,也算是童叟无欺了。
但严世蕃就没有那种好命了,他被判处凌迟重辟,例该受那三天三千三百五十七刀,若是割不够天数、刀数,犯人便死掉,刽子手是要被重罚的,就是最高超的凌迟手,也不敢稍有轻忽,所以这个活计是没法掺水的,谁摊上只能自认倒霉了。
当看到第一刀飞起,将严世蕃的喉结割掉后……那是为了不让他叫出声来,影响发挥。沈默便厌恶的转过头去,严世蕃纵该千刀万剐,但这种刑罚实在是太过暴戾了……好在崔太医对这些人的恨意,并没有泯灭一个医者的仁心,看了几刀后,他也道:“走吧……”
“走!”沈默如蒙大赦,立刻命人护着崔太医出去。
但当离去前,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正在受那千刀万剐之刑的严世蕃。他突然一个激灵,脑海中付出一个恐怖的念头道:‘我会不会也有一天,也要在这台上走一遭?’登时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摇摇头,快速离开了刑场。
我……一些到血腥暴戾的场面,就自己先不适了,然后笔一勾,就划过去了……
第七零九章 报复
离开法场很远,远离了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道,沈默的心情好了不少,他从卫士手中,接过崔延的轮椅,推着他在静谧的胡同里慢慢而行。
崔延便是那位豁出命去救皇帝的太医,他被陈湖打断了脊梁骨,下半生只能与轮椅为伍。这样一位忠心救主的英雄,在沈默看来,如何褒奖都不为过,但让人心寒的是,极度自私的嘉靖皇帝,不愿提起这段细节,他的功绩自然也无从兑现。
最终,崔延只得到太医院终身供奉,荫一子为锦衣卫百户的可怜待遇,跟他的付出比起来,简直如皓月与萤火;而一直只是给他打下手,危难之际也没敢出头的金太医,却升为了太医院正,怎能让崔延不心寒?!
沈默为此大感不忿,专门找皇帝鸣不平,才为他争得御赐‘忠烈’题词、与金太医并为太医院正,并终身享受三品官员的待遇……虽然沈默认为这还不够,但也只能如此了。
“今日算是个了结。”他轻声对崔延道:“明天咱们从头开始。”
崔延摇头道:“大人可以继续上路,小人却要离开了。”
“难道不能再考虑一下?”沈默诚恳道:“就算不想在太医院,也可以干点别的,无论你想干什么都行。”
“我想再站起来。”崔延淡淡道:“大人能帮我吗?”
“不能……”沈默颓然道:“除此之外,都是可以的……”
“可站不起来,什么都没意义……”崔延惨然道:“谁会用一个残废?残的结果就是废。”
“不要这样想,”沈默沉声道:“你是大夫,不是士兵,站着行医和坐着行医,又有什么区别?”
“你见过坐在轮椅上的太医吗?”崔延抬头望着他道:“沈大人,我知道你想帮我,可我不想让人笑话,我只想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安安静静度此残生!”说话间,他已经泪水盈眶了,赶紧伸手捂住面孔道:“我谢谢你的好意,但真的不用了……只要您能照顾一下崔德和崔鲁,我就心满意足了。”那是他的一双儿子。
沈默深深吸口气,目光望向远方,将就要流出的眼泪压下去,轻声道:“这个你放心,待他们俩国子监肄业后,我便将他们送到苏州去深造,以后的仕途崔兄你大可放心。”
“那就足够了……”崔延强笑道:“大人,您以后也别做傻事了,不论到了什么时候,保住自己都是最重要的,不要像我这样,逞一时之勇,遭终身之殇。”
沈默知道,他的心是真凉透了,默默点头道:“我记住了。”
“唉……”崔延仰头望着天空道:“人啊,平常即是珍贵,你越是感觉司空见惯的东西,其实才越是弥足珍贵……不过这个道理,往往只有失去了以后,才能懂得。”
“能告诉我,你准备去哪吗?”沉默片刻,沈默轻声道:“我有不少同年在各地为官,可以帮着照应一二。”
“嗯……”崔延想了想,还是道出了目的地道:“治伤期间,我与何大侠多有接触,他邀请我去他的家乡,在那里一起做一些事情。”
“哦……”沈默缓缓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因为要连割三天,所以让很多当天没赶得上行刑的人,还有弥补遗憾的机会。所以西市刑场上,每天都人山人海,摩肩接踵,许多人甚至自带干粮,从通州、大兴一代赶来,就为了能看一眼严世蕃完蛋的样子。
严世蕃在北京城这二十多年,作恶实在太多了,糟蹋过的姑娘不计其数;祸害过的家庭数以千计……当然也有很多是他的家奴所为,但记在他身上也没错。
从他身上割下来的肉,须臾就被买走,祭奠被他害死的亡者,购买者上至富商大户,下至贫苦百姓,范围之广、人数之多,哪怕是当年的大阉贼刘谨,都没有他这么多仇家……几乎没人知道,严世蕃的头颅最后去了哪里,因为被割完之后,身上是一副白骨架子,但脑袋还是完整的……要在西市悬挂三日,才允许家人收殓。
可第二天一早,人们便惊奇的发现,严世蕃的人头不见了,是谁能在重重官兵的看守下,将这颗脑袋盗走呢?一时间市井众说纷纭,什么传奇鬼怪、武侠言情,各种版本的猜测层出不穷,但谁也猜不到,其实那颗人头,此刻正在相府中。
此相府,非彼相府,不是严府而是徐府,是徐阶要这颗人头。
贵为大明的首相,他要,所以有,经过层层的传递倒手,最终这个装人头的匣子,摆在了徐阶的面前。
只是向来儒雅低调的徐阁老,要这血淋淋的玩意作甚?为他送来匣子的张居正,心里暗暗嘀咕道。
“你回去吧。”徐阶对张居正道:“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