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天黑时,沈默才从巨大的悲痛中镇定下来,换上孝服,与师娘、沈褒、沈衮问起师傅生前的情况。
沈褒流着泪道:“二年前坐了次牢,爹的身体便落下病根了,一到秋冬便整天咳嗽,病厉害了还会咳血。到今年冬天,爹终于撑不住了,一入冬就躺下了,吃的也少、还便血,他便知道日子不多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沈默肿着眼道:“我每个月都写信问安,师父一个字都不说也就罢了,怎么你也跟着他瞒我?我认识个神医叫李时珍,他一定有办法,有办法的……”
“唉,拙言,也不要怪我们不告诉你,”沈夫人出声道:“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师父的脾气,那是说一不二的,他说自己两年前就该死在宣府,承你的福,已经多活了两年,但他说……”沈夫人说着哽咽道:“他说自己苟延残喘,只能浪费粮食,于国于民无丝毫用处,如果我们不吱声,他还能陪我们一段,但如果我们劳师动众,他就找根绳子吊死,一了百了……你说我们能告诉你吗?”
沈默知道,这正是师傅那宁折不弯的脾气,不由又是一阵心痛,泪水再次湿了面庞。
“老爷知道自己一过世,肯定就瞒不了你了。”沈夫人泣道:“所以嘱咐我们,等你来了再大殓,好见你最后一面。”
哪是师傅要见自己最后一面?分明是师傅让自己见他最后一面,好让自己心中没有遗憾,师恩如山,如丧考妣啊!
不可能再等远在广州做官的长子沈襄了,第二天,便大殓,沈默和沈褒、沈衮、为沈炼缓缓盖上了棺盖、钉上了棺梢,一辈子不得志的倔老头沈炼,终于和这个他深爱着的世界永别了……沈炼,字纯甫,号青霞,绍兴府会稽县人。幼聪敏能攻古文,提学副使校浙士,得其文惊绝,谓为异人,拔居第一,始补府学生。嘉靖十年举于乡,十七年中进士。始任正七品溧阳知县,辗转官场二十余年,最高仅止于锦衣卫经历司经历,正六品,后被发配保安州,以一带罪之身郁卒而终,可谓一生失败之极。
然而整个保安州的男女老幼,无论见过他与否、是否受过他的恩泽,都在家自发为他守孝,嚎啕大哭。出殡的时候,临近的宣府、怀来等地的百姓都赶来为他送行,送葬的队伍排了几十里,整整一日,无人离去。山河变色,天地无光,长城内外、惟余莽莽。
他这一生,是成功?还是失败?只有苍天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是对、还是错,都任后人评说。
但无论如何,沈炼这个名字,都将注定名垂青史,当那些帝王将相化为腐朽时,他仍然会被人们想起……因为正义不死。
第七二一章 五路财神殿(上)
处理完师傅的身后事,沈默也该回京了,临别时,他问师娘和沈褒、沈衮,将来有什么打算,无论是想回江南,还是去京城,尽管说就行。
沈褒和沈衮颇为意动,但沈夫人道:“既然老爷选择在长城上永眠,我得留下来陪他,不能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又对一双儿子道:“等你们守完孝,想去哪就去哪吧……”毕竟无论如何,既然爹爹葬在这里,沈褒和沈衮就必须在这里守孝三年。
见他们主意已定,沈默又道:“现在的保安知州,算是我们的同乡,前几天我已经与他见过面了,遇到什么事情,只管找他就是。”
沈夫人连称‘不必麻烦。’便吩咐沈衮道:“将那封信拿来。”沈衮依命出去,不一会儿拿一个土黄封面的信封过来,双手奉给母亲。
“给你师兄吧。”沈夫人指指沈默道:“拙言,这是你师傅临终前写给你的,这几天见你悲痛难抑,唯恐你睹物伤身,所以一直没拿出来。”
“哦……”沈默才知道老师有遗书留给自己,赶紧起身,双手接过来,便见封面上工工整整的六个字道:‘爱徒拙言亲启’,他向着北面师傅下葬的方向郑重叩首,才将这封信小心翼翼的收入怀中,贴身藏着。
起来后,他又给师娘磕头,泣声道:“徒儿不孝,不能再陪伴师傅,请师娘千万保重身体,徒儿会在京城,早晚为师父祈祷,为师娘祈福的!”
沈夫人也忍不住垂泪道:“你只消好生为百姓办事,便是对你师傅最好的回报了,至于师娘,你不用担心,我身体好得很。”
沈默又与沈褒、沈衮一一道别,直到铁柱再次提醒道:“大人,天有些阴,咱们得早点上路。”他这才与师娘师弟道别,深深看一眼开着雪白梅花的院子里,仿佛看到老师一脸严肃的站在那里,朝自己微微颔首。
离开保安城,沈默便在护卫的簇拥下,直奔京城而去。
从新保安到北京城,因为是关乎京畿安危的国防要道,所以一共二百四十里的路程上,便有四个驿站,每个驿站都可供换一次马,因此不必爱惜马力,撒开腿跑就是。
可往回赶的速度,还是远远不如来时,因为一方面,没有催着赶着、崩人心弦的事情了,二来又是奔波、又是出丧,早就又累又乏,力不从心了。
偏偏天气又越来越差,大概到了未时末刻,天空中竟然飘起了雪花,看着铅沉沉的天空,三尺担忧道:“大人,这雪一时半会停不了了,恐怕天黑前,咱们不能按时赶到北宅驿了。”言外之意,您看是不是折回去……毕竟他们刚离开上一个驿站不到二十里,天黑前还能赶回去。
沈默伸出手来,不一会儿,皮手套上便落满了鹅毛似的雪花,低声道:“看样子,这雪有可能得下个三五天的。”今年冬天十分邪性,雪大的惊人,一下就是好几天,从来没有下一会儿就停了的说法。所以他的意思是:“趁着雪还没下大,抓紧时间赶路,越过老君山,到北宅驿休息!”前面必须走一段山路,才能抵达下一个驿站。
“可是大人,万一天黑还没有走出老君山,”铁柱不无担忧道:“咱们可就得在露营了……这么冷得天,咱们走得匆忙,又没带露营的装备,怕是没法在外面过夜。”
“你不必担心,”沈默淡淡道:“我记得老君山靠西这一边,有座五路财神庙,如果像你说的那样,咱们就在那住一宿,明早赶路。”
见大人主意已定,铁柱想想也没什么不妥,便答应了……于是继续在雪中前进,雪越下越密,更糟糕的是,天色稍黑的时候,又起了风,于是大雪纷飞,彻底阻挡了视线,队尾的侍卫甚至已经看不见队首的了。
“大人,看来今天真的过不了老君山了。”铁柱大声道。
沈默支起皮帽子一边,露出耳朵,大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今天真过不了老君山了……”铁柱得扯着嗓子,才能保证声音不被北风刮走了。
“嗯。”沈默点头道:“那就去那个财神庙住一宿吧,明天早晨风准停。”
“只能如此了……”铁柱点点头,便高声吆喝手下道:“都跟紧了,谁要是掉了队,冻成冰棍可没人管。”
有侍卫笑着接话道:“那怕啥,等明年化开了再回去呗。”
“你以为你是熊瞎子,还猫冬呢?”便引来一阵大笑。
这笑声也冲淡了沈默心中的悲痛,他举目望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突然感觉,这山河大地银装素裹,是不是在为刚刚去世的师父沈炼戴孝致哀呢?过一会儿又觉着,这骤然而来的暴风雪,是不是在预示着,又一场激烈的争斗,要在朝堂上展开了呢?
就这样一路胡思乱想,终于在天黑前,到了老君山下,便能看到山腰处的树丛掩映中,隐约露出大殿的一角。沈默几次经过这里,早就注意到这座建筑,也问过马永康等人,知道这里是‘五路财神殿’,乃由善男信女出资修建,由老君山顶的老君观出人管理,每逢初一十五,十里八乡的信徒便会来烧香求财。现在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再虔诚的信徒也老实窝在家里,不可能这时候去烧香,正好让沈默他们借宿一宿。
于是便离了大路,沿着蜿蜒的小路一路上行,过了山门,没走多远,便峰回路转,看到平地上一座还算宏大的殿庑,正殿配殿俱全,殿前还有好大的铜香炉,香炉的四周还拴着一圈马匹。
“有人先来一步了……”那一圈马匹自然不是财神爷的坐骑,而是有人和他想到一块去了,都来这五路财神殿投宿。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大殿里探出头来,也看到了沈默他们,但马上又缩了回去,似乎有些慌张。
一看到有情况,卫队自然而然将沈默围在中间,警惕的握紧了兵器,静悄悄的望着那大殿门口。
铁柱要派人过去看个虚实,沈默却道:“先喊话吧,看他们人挺多的,尽量不要产生误会。”沈默发现大殿东边的大槐树下,还拴着十几匹马,两边加起来,将近三十匹,人数是他们的三倍了。
铁柱点点头,便放声道:“天高路难,相逢是缘,我们是过路的客人,问里面的朋友好。”
里面似乎有些骚动,不过在风雪中听不分明,过了好一会儿,沈默都快失去耐心了,终于有个爽朗的声音回话道:“萍水相逢,即是高朋,我们也是过路的客人,问外面的朋友好。”听口音,是宣大一带的。
说话间,一个衣着考究、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便出现在殿门口,只见他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身穿簇新的蓝纳棉袍,袖口褐色狐皮出锋,脚踏一双纯黑的牛皮靴,头带一顶同色的貂皮暖帽,做一般富商打扮,但那份气度,又不是寻常商人可以比拟的。
沈默在观察对方,对方也在观察他,虽然他年纪轻轻,穿着朴素,但身边的护卫各个神情冷酷,显然都不是好惹的,看似随意的围在他身边,但在行家眼里,分明是摆出了某种阵势,让他一下想起了草原上的狼群,立刻为这些人打上了‘危险’的标签。
当然,这些人指的是沈默的护卫,而沈默毕竟太年轻,对方还没把他放在眼里,心道:‘也许是哪家贵公子出来游玩吧……看起来像是军队方面,到底是哪家的呢?’
这些心理活动说起来复杂,其实只是一转眼的功夫,沈默朝那人抱拳道:“在下姓徐,京都人士,今日贪着赶路,结果错过了驿站,天黑风大,特来此处投宿,”说着微笑问道:“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在下姓肖,不肖子孙的肖,”这种自我介绍,沈默还是头一次听,只听那人道:“家在宣府,这是在回家过年的路上。”
两人便互道幸会,寒暄了几句。沈默的那份气度摆在那,只要一开口,哪怕不刻意做作,也能让对方的轻视之心尽去,不自觉地便用上了敬称,为他介绍此处的情形道:“徐公子,在下来时,此处空无一人,想是知客们受不了寒冷,跑回观里去猫冬了。”
“原来如此,”沈默微笑道:“那在下主仆便在借宿一夜,不打扰您和贵属吧?”他只是出于礼貌的问一句,既然都不是主人,当然没必要征得对方的同意了。
“不打扰……”那人摇摇头,微笑道:“东边的配殿被雪压塌了房梁,如果公子不嫌弃,就和贵属在西配殿凑合一宿吧……”
沈默的目光在那人脸上掠过,又看了看大殿里面,过一会儿,歉意笑道:“对不起,在下从不住西屋。”一般此时的家庭中,主人夫妇住正屋,儿子住东屋,女儿才住西屋呢,所以一般讲究人,在投店时,都会避开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