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醒你什么?”沈默的眉头皱起道。
“他说……”戚继光吞吞吐吐,想了想,还是对沈默道:“他让我不要为一时意气,永失报国建功的机会。”其实张居正还说‘良禽择木而栖’,不过戚继光为人厚道,不欲给他抹黑。
“原来如此……”沈默长长舒口气道:“看来以后,做人还是直接点好。”说着给戚继光一个神秘的笑容道:“你不妨走着瞧,看看我能不能倒?”
“我相信大人……”戚继光重重点头道。
“呵呵……”沈默微微颔首道:“天不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您也早些休息。”戚继光郑重行礼,顿一下道:“您能平安无事,是末将和戚家军的福分。”
“嗯。”沈默露出开心的笑容。
戚继光走远了,大帐后转出徐渭的身影,他伸个懒腰道:“我说,你犯得着费这么大劲儿吗?他可是你的老下级,为人又忠厚可靠,干嘛不知说呢?”
“有话直说……”沈默淡淡一笑,随口胡说道:“不是领导干部的作风。”
“你就瞎说吧。”徐渭是不信的,但也没了兴趣,哈欠连连道:“连着赶了两天路没合眼,我现在站着都能睡着了。”
第七二六章 梦想、现实(上)
天津原叫海津镇,是元朝的漕粮转运枢纽,本朝定鼎后,成祖朱棣便是从此渡过大运河南下抢了皇位,后来成了永乐皇帝后,为了纪念才将此地改名为天津,即天子经过的渡口之意。作为扼守京师门户的战略要地,天津并不属于地方行政区划,而是归属兵部直辖,有三个卫所,分别是天津卫,天津左卫和天津右卫。每卫士兵足额五千六百人,三卫一共一万六千八百余官兵,先直隶于后军都督府,后来随着五军都督府的式微,现由兵部直辖。
倭患大起后,又数次加强军备,更是尽迁沿海五十里内的民众于内陆,并在海边筑起林立的炮台,在水下布满了暗桩铁索,只留几条水道以供通行。若不是自去岁起,漕运被迫改海运,由此经漳卫南运河入京,这里简直就是一座冷冰冰的军事要塞。
沈默抵达的前一天,天津卫的指挥使、巡按御史,已经为他备好了船只,恭候钦差大人光临。所以队伍一到海边,便可以直接经栈桥上船了。
等候队伍上船的功夫,沈默看到不远处另一个码头上,有一队海船正在卸货,他一问,原来正是运送京师的粮草……因为运河淤塞,海船不能入河,必须要经过河船的转运才行。沈默登时来了兴趣,紧一紧身上半旧的貂皮大氅,对陪同官员道:“走,咱们过去看看。”沈默对漕运深恶痛绝,对朝廷能主动改为海运,感到十分的欣慰……这次执意要走海路,也是有考察一下的意思。
天津的文武官员不觉着有什么好,但这里钦差最大,人家想干啥大家只有侍奉着。
于是一行人迤逦来到忙碌的货运码头,这边负责的官员也得到知会,赶紧过来拜见。沈默态度和蔼的向他们打招呼,听他们都是漕运衙门的人,便礼貌性的问道:“河运改海运,你们还习惯吗?”
那些人竟想也不想,便一起摇头道:“很不习惯。”
“为何?”沈默淡淡笑道,心情已经不是起先那么愉快了。
他们相互看看,最后由一个领头模样的官员道:“回大人,海上风高浪急,暗礁密布,还有海盗骚扰,咱们每次都得提心吊胆不说,还得把黄水吐出来……”
“而且不到一年时间,就沉了七艘船,没了上百弟兄……”又有人接话道:“得亏明年就恢复原样了,不然小得们可真要活不下去了。”便引来一片附和声。
沈默听了很不是滋味,但见他们说得认真、不似作伪,便压着火气道:“是谁告诉你们,明年就恢复愿意的?”
“我们总督大人啊?”那官员答道:“他跟我们拍胸脯保证,坚持到开春,就不用遭这份罪了。”其余人也纷纷附和道:“是呀,大家都这么说。”“据说徐阁老也已经批准了呢。”
“哦……”沈默不由微微皱眉,那些人见他如此表情,不由惴惴道:“难道又有变化不成?”
“呵呵……”沈默自重身份,不愿引起丝毫风波,笑笑道:“本官是礼部侍郎,你们问我漕运的事情,岂不是问道于盲。”风趣的解答,让众官员放下了心,但他自己的心,却紧了起来。
其实沈默并非全然不懂航运,而且作为一个对国民经济各个方面保持高度关注,且与苏松漕帮有着密切关系的官员,他至少知道,要维系这条所谓的南北动脉,主要花费在清淤疏浚,保持其通航能力。当他从户部得到确切数字后,惊得半天没说话——取嘉靖以来的平均值,每年是九十七万八千余两白银。换言之,近四十年来,大明光维持这条运河通航,便花费了白银四千万两。
而以现在的航海水平,采取一条既近而花费又少的,从海上到京师的路线,并不是什么难事。事实上,在宋元时期,中国的航海业便可以支撑起远洋海运,何况是区区近海运输呢?
当然沈默也不是初临贵境,他知道经过漫长的海禁之后,明朝的官员和百姓,都对大海有一种恐惧心理。他们害怕海洋和侵扰海岸的海盗,以致于他们认为海运是一件风险极高,得不偿失的危险买卖。
但事实上,这种担心是毫无道理的,因为即使在海禁最严厉的时候,往来于南北沿海的走私船只,也达到数千艘。走私商们将南北的货物对运,便可以用低于市场的价格快速售罄,却仍可获取高额利润。试问连船小势孤的海商都敢走海路,朝廷有数不清的军舰大船,为什么不敢呢?
更荒谬的是,朝廷非但不进行这种尝试,反而对走私海商严厉打击,禁止海运的开展。仿佛和这种方便快捷、成本低廉的运输方式有仇一般,执意维持原先那种低效、昂贵的运河运输。
沈默深知,这条曾经辉煌夺目,如今却淤塞的、狭窄的、腐朽的漕运河道,就像极尽栓塞的血管,严重制约了大明的工商业和对外贸易的发展;而且由封闭、迟缓、无序、低效的漕运,带来同样保守、自封的思想,一定会窒息本就稀薄的空气,使华夏文明错过人类历史上,第一次飞速发展的黄金时期!
他一度以为,相较于棘手的政治改革而言,将显然落后的漕运,改为已经证明可行的海运,难度要小得多;也寄希望于开放进取的海上航运,能为这个沉重的帝国,带来习习进取的清风。
所以他早就下定决心,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把这件事情办好。但显然还不到时候,因狗拿耗子是官场大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一个礼部官员,不能对这件事指手划脚……那样只能让相关的官员对他产生厌恶,而不会有人听他的。
只有掌握到足够的权力,才能施展自己的抱负。所以权力啊,不论你如何唾弃它,你又怎能不追逐它?
接下来,沈默意兴阑珊,草草看过之后,便返回了座船,这时队伍也全都上了船,随时可以出发,他便再次感谢了天津卫的官员,与他们挥手告别。
但当船驶离了海岸不远,沈默的表情便阴沉下来,望着海上薄薄的浮冰,许久没有说一句话。
看到他情绪低落,徐渭暗叹一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那个浑身上下充满自信的状元郎。但这样站着也不是个事儿,他走到沈默身边,轻声道:“外面冷,小心冻着了,咱们还是进去烤火吧。”
沈默摇摇头,缓缓道:“冷点好,让人清醒。”
“唉,”徐渭外头看看他,问道:“还在为码头的事儿生气呢?”
沈默不置可否的望了望远方,那里有不怕寒风的海鸟在飞。
“其实你想多了。”徐渭宽解他道:“自从永乐十三年,罢了海运,便一直是漕运独行,已成定例……去岁是因为皇上南巡,河道被占了,南方的粮食运不来。不得已,漕运衙门才奏请内阁,暂时改为海运权宜一年。”说着笑笑道:“现在一年之期已过,自然而然的,就要改回漕运,只要跟内阁知会一声,而不必惊动百官。”
沈默深吸一口冷冽微咸的海风,抖擞精神,转头看着徐渭道:“那你呢,你对这两者有什么看法?如果让你决定,你会选哪一样?”
“我呀……”徐渭摩挲着软软的下巴道:“要我说,海运固然好,但只能在运河不能通行时,比如去年、比如冬天结冰时偶一为之吧,大多是时候,还是走漕运的妥当。”
跟徐渭说话当然不必客气,沈默哼一声道:“难道你也担心所谓‘海禁渐弛,恐有后患’之类的说辞吗?”
“嘿嘿,那你就小瞧了我徐文长了。”徐渭也不恼,拍着栏杆道:“海运的好处有目共睹,谁要说看不见,那就是睁着眼说瞎话。”漕运改海运,本是个仓促的决定,但在短时期内便开通,将漕粮及时运到京师;且除了造船雇船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工程费用。
为了完成本年的海运,漕运衙门共雇海船三百余只,加上军舰护航,仅花费十五万两。只不过因为时间仓促,错过了最佳航期,所以遇到了台风,致使七艘粮船冲坏,但船只损毁数额不大,加上抚恤不过是五万两。
也就是说,一百万两银子的事情,二十万两银子便可以做到,不承认海运优于漕运的人,恐怕不是白痴就是别有用心。
“但是不能只算经济账啊……”徐渭苦笑着挠挠头道:“海运对时局的破坏,实在是太大了。漕运独行已经百五十年了,围绕着这条运河,已经形成了一个牵涉到中央与地方、官府与大户,还有那十几万的漕丁,以及成百上千万靠着运河吃饭的老百姓……巨大而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并在这上百年的时间里,达到了一种还都说得过去的均势。”
这些情况沈默也知道,但还是默默听着,因为他发现自己小觑了这个最好的朋友……一直以来,他对徐渭的认识,都停留在大才子兼大情痴的层面上,对其政务方面的能力,说实话没见过,所以并不看好。因此平时聊天的时候,只会挑些务虚的话题,对于具体政务,从不拿来烦他。
但听他对漕运有如此深刻的认识,沈默知道自己还是犯了小觑古人的毛病。而且什么都自己一个人思考、一个人扛着,实在是太累了,有事做做听众,便听便思考,何乐而不为呢?
“任何想要改变既得利益群体的举措,都会受到很大的阻力。比如说曾经几度被热议的‘胶莱河海道’,明明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且不像海运那样,没法给沿途带来利益。它不仅可以解决漕运问题,还能直接给胶莱河一代,带来很大好处,所以山东的官员和士绅也有兴趣接纳它,但这些推动力量,还是比不了不愿改变的力量大,所以一直没有成功。”
“而且也不全是贪欲作祟,还有很多堂堂正正的理由。”徐渭接着道:“比如放弃漕河意味着黄河肆虐会更甚,这会给中下游的百姓,带来年复一年的灾难。这点不解决,当地百姓和有良知的地方官们,便绝不会答应的。”
“牵扯到这多人,这么复杂的关系,漕运还是海运,就不仅仅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是选择打破现有格局,还是维持稳定的问题了。”见沈默露出思索的表情,徐渭深受鼓舞道:“嘿嘿,那些地方得利的家族和朝廷上下获益的官员,不会坐视现有格局被打破的……当然,变也不是不可以,但得照顾好方方面面,让至少大多数人的利益不受损,还能得到更大的利益,不然他们一定会全力阻挠,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拙言,我一直有句话想对你说,”见沈默点头,徐渭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有伊尹之志,但治国之道,首要稳重务实,力求平衡,不然就叫乱国,于国无利、害人害己。所以萧何、宋璟、富弼这些人,才会被称为贤相;而桑弘羊、王莽、王安石这些人,却被称为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