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827节

沈默笑着答应,但心中暗叹,人都说浙中左派好清谈,所以不如务实的江右学派更加为朝中大员接受,看来并不是虚言。

三人说着话,已经到了中午,沈默请二位师长用过午宴,两人便要告辞了。沈默留他们多住些时日,两人却说要去宁波参加一年一度的瘦西湖文会,据说将有好几场辩论等着他们,所以得早去了养精蓄锐。

沈默便笑着祝二人旗开得胜,王畿和季本也祝他好运,又向他保证,会尽快为他物色幕僚人选,并且会给郑若曾和沈明臣写信,帮沈默说合。

沈默再一次道谢,一直把二位师公送到官船码头,看他们上了船,才要转回,却见朱五面色凝重的从远处小跑过来,走进了来不及行礼,便沉声道:“南京兵变了!”

“哦?”虽沈默早就有心理准备,知道这么多个省,肯定有出乱子的地方,但他万万都不想是南京,那里是帝国的留都,太祖皇陵所在,直接牵扯到北京的神经,实在是乱不得的。

定一定心神,沈默低声问道“什么情况?”

“据说是因为停发了一部分饷银,振武营的骄兵悍将闹将起来。”朱五道:“发兵把南京户部衙门给围了。”

“嘿……这些兵大爷。”沈默一攥拳道:“真是无法无天了。”

“大人,这件事必须妥当处理。”朱五最知道其中要害,低声道:“万一闹大了,您肯定要引咎的。”

“不用闹大了。”沈默苦笑道:“现在我就得上疏请罪了。”想当年几十个倭寇冲到南京城下,虽然连城墙都没摸着,但依然让南京兵部尚书下了狱,胡宗宪也受到重重处分,皆因为惊扰到太祖皇陵,这可是天大的罪过啊。

“可要是闹大了,就不只是请罪的问题了。”朱五道:“咱们得赶紧发兵,把事情镇压下去。”

“说得简单。”沈默摇摇头道:“南京城周围十几万军队,南京户部肯定不只亏待振武营一家吧?”

“应该不会的。”朱五道:“振武营可是战功赫赫的劲旅,就是偏心,也该先向着他们才对。”

“是啊。”沈默喟叹一声道:“既然他们都有怨气了,那别的营肯定也一样,只是没他们敢闹罢了……可我们要是处置稍有不当,说不定就会打马骡子惊,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这颗脑袋可抵不住。”其实沈默还有另一方面的顾虑,那就是南京的独特地位,那里光二品大员就有十来位,三品的更是不计其数,所以即使胡宗宪在的时候,也向来不过问南京的事情。

现在事态还没弄清楚,南京也没向自己求援,实在是不好贸然插手。

不过他也不敢掉以轻心,命戚继光点齐本部四千兵马,并六千杭州驻军,随时准备出发。

结果到了晚上,南京方面就来了求援的信使,并带来了更详细的情况——振武营已经攻破户部衙门,没有逮到户部尚书马坤,却把户部侍郎黄懋官捉住杀掉,尸体挂在了牌楼上……当然,这已经是两天前的事情了。

南京众官员请沈经略立刻发兵平叛,‘翘首以待、苦盼天兵’,虽然没看到南京兵部尚书张鏊的正式行文,但沈默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马上命令部队连夜启程,亲率部队赶往南京。

漆黑的夜色中,沈默满脸的无奈,暗暗摇头道:“默林兄啊默林兄,你留下的这个位子,哪里是什么宝座?分明是火山口嘛!”

一路上车船相继,不停赶路,就算是戚继光锻造的铁军也吃不消,三天后抵达南京城外时,队伍已经是人困马乏,只好停下休息。

早一步抵达这里的朱五,为沈默带来了最新消息,叛军并没有控制整座南京城,只是包围了六部衙门,捉拿了不少朝廷官员,但万幸的是,南京城虽然噤若寒蝉,但大规模的打砸抢并没有开始。

“莫非有神灵保佑?”听到这个消息,沈默吃惊道。

“那倒不是。”朱五道:“因为振武营官兵都是南京本地人,乡里乡亲的,确实不好下黑手。”

“原来如此……”沈默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大半。

第七三零章 东南攻略(下)

“事情具体是何起因?”沈默问道,这对解决问题十分重要:“弄清楚了吗?”

“弄清楚了。”朱五点头道:“是这样的,当年为御倭寇,南京方面招募了十几万的军队,这些人吃马嚼,加上兵甲饷银、每年的花费海了去了,南京户部一直都很难受,但当时打仗最要紧,东挪西凑还能勉强撑着。但这几年倭寇已在江北绝迹,十几万人白拿银子没用处,户部就不乐意了,开始变着法子裁减军费支出。”

“按例,每年春秋仲月,青黄不接时,每石折银半两。但从两年前,马部堂便奏减折色银为四钱,并且责成审核每月各卫支册的黄侍郎,连续不断的进行审查,以保证把减员从支策中去掉,后来又嫌不够,竟奏请将士兵的‘妻粮’减免。”

“按旧制,南京各营官兵,无妻者每月领米六斗,有妻者可领一石,这多出来的四斗唤作‘妻粮’,这回出事儿就在这上面了。”朱五道:“本来士兵们的饷银连遭克扣就怨气颇重,听到要停发妻粮的消息,更是十分生气。”

“说详细些。“沈默轻声道,他需要尽可能的细节,来支持自己的判断。

“这时候,马部堂已经接到圣旨,要赴北京任户部尚书,新任南京尚书蔡克廉,因病不能视事,所以由黄侍郎署理户部,官兵们以去岁大饥,米每石贵至银八钱,要求户部恢复原额每石折银五钱,黄侍郎不予理睬。且按规定,每月应于上旬发给军粮。而本月时至中旬,户部犹未支给,又风传不发军饷的原因,是等着朝廷批准减免‘妻粮’后再发,于是军中怨气沸腾。”

朱五舔舔干裂的嘴唇,接着道:“六天前,南京兵部尚书张鏊到振武营中阅军,诸军围住他要求发饷,其间和张鏊的护卫发生了冲突,张鏊逃出重围,要求军官严惩闹事的士兵,在逮捕数人之后,振武营大哗,士兵们解救出被捕的同袍,并越演越烈,趁势围攻户部衙门,引发了这场事变……”

两人正在交谈中,戚继光走了过来,似乎有话要说。

沈默朝他点点头,示意但讲无妨,戚继光便沉声道:“大人,末将方才趋近城墙侦查,发现城门洞开,叛兵三五成群出入城内外,身背包袱,露刃胁民,抢掠财物,甚至公然殴捶百姓,状若匪类、毫无军纪,似乎完全没有防备。”

“你的意思是?”沈默望着暮色中的南京城,仿佛一座沉睡中的巨兽。

“兵贵神速,”戚继光道:“末将愿立刻率领本部夺下城门,解围六部衙门!”

“元敬说得有道理。”朱五在边上道:“南京城驻军十几万,挑头闹事的,虽是振武营之兵,但现下继起者已然不少,襄武营、广武营、勇毅营等五六个大营起而响应,剩下的几个营兵众俱已摇动,军官弹压不住,眼看也要进城了。而且他们可不都是南京本地人,当街抢劫、殴打百姓的事件已经普遍发生,如果不用雷霆手段震慑住的话,恐怕会愈发不可收拾。”

沈默没有马上作答,而是静静听着,然后盘算许久才道:“你们想过没有,城内的官员们会不会自救?”

两人一愣,点头道:“确实有这个可能。”

“何止是可能,”沈默负手踱步道:“南京虽然是留都,但六部衙门俱全,其中满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大人们,现在距离兵变开始,已经过去五天了,他们不可能一直束手待毙,必然已采取了自救。”说着站着道:“现在首要的是,知道他们都干了什么,进行到哪一步了,在这之前,不能轻举妄动。”如果因为他们的行动,打断了里面人的自救,死上几名官员,那可就责任大了。

“全凭经略吩咐。”戚继光和朱五立马保留意见道。

“五爷,还是得劳你再跑一趟。”沈默对朱五道:“务必弄清楚我刚才所说的问题,这关系到下一步如何行动。”

朱五笑笑道:“我这就去办。”说着便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沈默又对戚继光道:“元敬兄,南京城防图你拿到了吗?”

“已经有了。”戚继光点头道。

“我要你设计出几套预案来,如果强突该如何如何,如果解救该如何如何。”沈默沉声道:“万一发生兵乱,该当如何制止等等……可能遇到的情况,都预先考虑好,该从哪里进攻,该控制什么地方。”

“就是在崇明岛上做的那种?”戚继光问道,当时最坏的打算,是跟俞家军火拼,沈默便让戚继光做过这种预案。

“不错。”沈默颔首道:“准备的越充分,到时发挥的效果便越好。”

耐心的等了半夜,三更时分朱五回来了,还带回来个小厮打扮的年轻人。

“大人,这是南京守备太监何绶的长随。”朱五道:“会一手飞檐走壁的轻身功夫,趁夜色从衙门里逃到我们锦衣卫的据点了。”

借着火光,沈默看看那小太监,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小七。”那小太监磕头道:“是何公公的随堂太监,受何公公的命令,出来报信了,想不到经略爷爷这么快就来了。”

“起来说话吧。”沈默点点头道:“衙门里到底怎么个情况?你速速与我道来。”

那太监一脸心悸道:“振武营的那帮子亡命徒,五天前发了狂似的冲进南京城,那些王八蛋守军也和他们一个鼻孔出气,假模假样的阻挡几下,就在边上看热闹,让他们把户部衙门围了个结结实实,然后别的营有样学样,也把其他衙门围了,要求立刻发饷。兵部张部堂和我们公公试图让他们撤军,却被轰了回去。后来双方僵持了一天,又是振武营的耐不住了,冲进户部衙门,想要抓两位尚书,结果没找到人,便把黄侍郎并几位郎中、员外郎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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