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园子里的灯都熄了,人声也静了,沈默坐在蒲团上,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心里撵走,轻声问道:“没什么意外吧?”
“一切正常。”朱五道:“哗变的士兵都回营了,被困的官员也回家了,而且没有再死人,这是万幸。”说着声音低沉道:“但动乱还不能算结束,士兵虽已归营,但仍旧戒惧非常,那些祸乱魁首藏身在军营之中,随时还会挑动士兵,再生事端,所以情况仍然万分危急,绝不能掉以轻心。”
“你说的很对呀。”沈默为他沏一杯茶,道:“坐下吧,长夜漫漫正好说话。”
朱五便脱了鞋上榻,正襟危坐在他对面,沈默微笑道:“放松点,别当我是什么经略,畅所欲言即可。”
“嗯……”朱五想了想,竟真的‘畅所欲言’道:“属下以为,大人早先关于‘罪首、胁从’的言论,似乎值得商榷。”说着沉声道:“首犯就是首恶,危害最大,怎能说胁从更可恶呢?!”
沈默笑笑,问他道:“这里说话方便吗?”这样的话问一个特务,显然是关于他专业方面的,朱五点头道:“大人进驻之前,已经检查过了,没问题。”
沈默相信专业人士的判断,便笑道:“你难道不觉着我说得挺有道理?”
“当时也觉着有道理。”朱五实话实说道:“但寻思了一下午,越想越觉着不对劲儿。”
“呵呵,看来我的目的达到了……”沈默端着茶盏,悠悠道:“我那其实是一种谬论,但并不是所有谬论都会被抛弃,因为人们往往会选择自己愿意相信的说法,而对让自己不舒服的说法敬而远之,哪怕它是真理。”
“大人意欲何为?”朱五问道:“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什么都不用管。”沈默惬意的一笑,给自己也斟起茶来,亮黄色的茶汤,划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落在茶盏中,本身就是一种美的享受,等把茶壶搁下,他才随意道:“等着他们前来自首,等着他们土崩瓦解,等着他们任我摆布。”
“大人,万万不可大意啊!”朱五终于忍不住道:“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境界固然潇洒,但毕竟只是小说中的存在,真到了现实中,还得扎扎实实,步步为营,把方方面面都做好才是王道。”说完又低头道:“属下唐突了,请大人责罚,但也请大人三思。”
沈默哈哈笑道:“你很好,我为什么要责罚你?”说着话锋一转道:“但我有你想得那么不堪吗?”
“大人确实才智超人,远胜常人,”朱五道:“我也知道您必有算计,可还是那句话,真实力、细布置才是硬道理,靠臆断撞大运,不该是身负六省重责的东南经略所为……属下说重了,您别往心里去。”
沈默却起身拱手道:“朱五兄弟,我平时小看你了,你老成持重,乃谋国之士,当为我师焉!”
朱五赶紧躲开道:“大人要折杀我吗?我就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也不是要指责您什么,只是希望您不要犯错误。”
“多谢多谢。”沈默又诚恳的抱拳,再请朱五坐下后,他才慢悠悠道:“不过这次,你真错怪我了,我之所以有此自信,不是臆断,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请大人见教。”听说沈默是深思熟虑过的,朱五的心放到了肚子里,他早见识过对方的手段,不由好奇心起道:“您怎能这么肯定,他们会自乱阵脚呢?”
“有一个词你肯定没听说过,但一定感到很亲切。”沈默轻言细语道:“叫‘囚徒困境’。”
“囚徒困境?”沈老师开始上课了,朱五恨不能拿个小本记下来。
“放松点,”沈默见他跟小学生似的,呵呵一笑道:“举个你熟悉的例子,比如说镇抚司奉命侦破一起命案,结果怀疑是张三和李四所为,但因为物证不足不能入罪,只能靠审问取得口供。”
“这个我们最拿手了。”朱五小兴奋道:“诏狱的意思,就是进来就招的监狱,进了我们镇抚司,铁打的汉子也得绕指柔。”
“皇上下旨不许用刑。”沈默翻翻白眼道:“可以不?”
“可以可以。”朱五赶紧认错道:“不用刑就不用刑。”
“这时候,镇抚司便把张三和李四分开审讯,并告诉他们,如果招供并检举对方,而对方又保持沉默的话,那你将被立即开释,而对方则要被判死刑;但只要你坦白了,哪怕对方也坦白,两人的死刑都可免除,改判十年的监禁。”
“如果都保持沉默呢?”朱五不愧是镇抚司的行家里手,一听就明白了。
“如果都保持沉默,镇抚司确实没办法,但能强制关上两人一年再释放。”沈默轻声问道:“如果你是两个犯人之一,你会如何选择才能对自己最有利?”
“怎么选择?”朱五便开始寻思起来……多年刑侦缉捕,锻炼了他强大的推理能力,让朱五很快得出结论,道:“对我最有利的情况,自然是我招供对方不招,然后我就可以开释了;退一步讲,就算对方也招了,我也只被监禁十年,而不用被判死刑……所以招的话,我有可能无罪,有可能被判十年,而不招的话,有可能被关一年,有可能被砍头……”于是得出了自己都汗颜的结论道:“所以我显然是应该背叛同伙。”
“厉害!”沈默情不自禁的为他鼓掌道:“你的推论完全正确,而你的同伙跟你面对的情况一样,所以也会得出相同的结论——选择背叛!”说着幽幽道:“因此,在这场囚徒困境中,极大可能出现的结果,便是双方参与者都背叛对方,结果二人同样服刑十年。”
朱五被沈默的结论震惊了,寻思良久才低声道:“我明白您的意思……因为出卖同伙可为自己带来利益,也因为同伙把自己招出来可为他带来利益,所以彼此出卖虽违反道义,反而是自己最大的利益所在。但是……”说到这儿他抬起头来问道:“如果两人开诚布公,彼此信赖,完全可以都不招供,这样都会在一年后获释,这样岂不更好?”
“双方都不背叛对方,确实可以使两人的集体利益最大,”沈默赞许的点点头道:“但我们把两个人,扩大到由很多人组成的群体时,这种情况便不可能出现了。”说着冷冷一笑道:“只要这人不是白痴,就一定不会相信,集体中所有人都会一条心,因为只需有一个背叛的,其余人的坚持便都会失去意义,所以这时背叛才是合乎理性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朱五喃喃道:“是啊,人心隔肚皮,你不知道对方的选择,即便对方告诉你,还是未必可信的,哪怕只是两个人,最后的结果也很可能是都背叛对方。”
“是的。”沈默沉声道:“而且囚徒人数越多,就越趋近于这个结果,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大人的意思是,只要建立起那个‘囚徒困境’,困境中的人便无可选择的互相背叛,最后土崩瓦解?”朱五有些颤抖,他感觉沈默拥有一些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让‘智谋算计’不再是少数精英的特权,即使普通人,也可以通过学习获得!
此事的朱五还不知道,这种力量名叫知识,知识就是力量。
“不错,”沈默赞许的点头道:“你说得很对,我所作的一切,都是在建立这个困境,只要所有条件都符合,结果便是注定的。”
“叛乱的首恶和胁从,便是囚徒双方。”朱五的心猛烈跳动,开动所有的脑细胞道:“按照常理讲,首恶将会承担所有责任,而胁从将被宽宥,所以每一次造反的结局,必然首恶被胁从抛弃,这似乎只是‘首恶’单方的困境……”
“但因为他们共处于兵营中,此刻兵营就是监狱,首恶是强而有号召力的囚徒,胁从则是人数占多数,却懦弱无力的囚徒。为了避免单方面处于困境,首恶必将竭尽全力的挟持胁从,不许他们背叛,并想尽一切办法脱离困境。”沈默微笑道:“早些时候,他们提出的第二条‘日后不追究此事’,绝对不是胁从们的意见,而是来自首恶们的迫切需求,他们需要使自己避免危险。”
“如果大人当时答应的话……”朱五已经完全进入状态,接着道:“将会连首恶单方面的困境都解除,他们之间也再没有猜忌,重新回到铁板一块的状态。”
“是的,所以我什么都可以答应,就是这一条不行。”沈默沉声道。
“而您在堵死他们的侥幸后,又用强烈的暗示,使首恶们相信,他们也可以靠出卖一部分胁从顶罪,从而使首恶和胁从,同时面临相同的抉择……”朱五颤声道:“囚徒困境!”
第七三二章 囚徒困境(中)
“囚徒双方构成后,要做的便是把他们赶入监狱中。”朱五道:“九大营便是他们的囚牢。”
“不,仅仅赶回军营并不够,军营毕竟不是囚牢,因为我们并没有弹压九大营的能力,做不了这些囚犯的镇抚司。”沈默淡淡道:“所以我们还需要另外一群囚徒加入,帮我们画地为牢,完成对对方的逼迫,只有这样才能迫使哗变官兵做出抉择——只要抉择,背叛便是必然。”
“您说的另外一组,想必就是南京守备军官了。”结合这两天沈默的所作所为,朱五道:“他们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
“是的。”沈默尝一口茶水,发现微凉,便随手倒掉,再欣赏一次茶汤入杯的景致,缓缓道:“在入城前,我便分析过这些军官的处境,发现他们正面临着这个困境,这才有了后来的一切设计。”
“他们的困境……”朱五却不在乎茶凉,大口喝干道:“种种迹象表明,徐鹏举和南京城的军官,虽然不是这次兵变的幕后主使,但他们在事发后消极的应对,甚至煽风点火,无疑助长了事态的恶化,使一次普通的骚乱,演变成了恶性哗变。”
“他们为何要推波助澜?”沈默发现朱五的聪明程度,远远超过锦衣卫中的任何一个,甚至是绝大部分的读书人,便有意引导他,独立完成一次推理。
“原因不外乎有三,第一,军饷不能减少,因为那也是他们的财路来源;第二,转移士兵的怨气,其实他们滥吃空饷,肆意克扣,在士兵无以为继的时候,却仍然挥霍铺张,也是士兵哗变的诱因之一;第三,他们对文官长久以来的欺压怀恨在心,而且认为户部就是有钱不拿出来,想出一口恶气,逼户部拿钱。”
“一开始的时候,他们高估了南京户部的实力,以为户部就是有钱而不拿出来,如果是这样,理全在他们这边,只要闹得不大,朝廷只能安抚为主。”朱五接着道:“但事态的发展出乎他们的意料,户部银库里没有银子,一时也难以筹措。而这时哗变官兵情绪变得激烈,局面失控,冲入了部院衙门,将黄侍郎以下十余名官员,捆绑在城上,逼迫发饷,喊骂乱打,结果打死了黄懋官。”
“这时,傻子也知道事态严重了,这些短视的家伙终于发现,他们其实在玩火,开始想要结束这场兵变,但又无能为力。”朱五接着道:“兵变猛于虎,一旦开始之后,不把怨气全都释放出来,谁也无法控制。结果事情闹大了,现在不止引起兵变的文官要倒霉,他们这些带兵的将领也一样逃不掉。”说着他望向沈默道:“正是看明白了他们的处境,大人才当机立断,将这些守备军官选做了突破口。”
沈默点头笑笑,道:“而且还有一点,我虽然对九大营的乱卒无能为力,但这些守备军官却不得不服从东南经略的权威;所以我一出现,审判立即开始,他们必须马上做出抉择。”说着望向朱五道:“这时他们面临什么样的抉择?”
“抉择?”朱五思索道:“因为经略大人到来了,银子也有了着落,只要大人做出足够多的让步,即使守备军官保持缄默,这次兵乱也会平息,只是拖得时间更长些,造成的影响更恶劣些,而且日后后患无穷。”顿一顿到:“秋后算账的时候,他们的缄默便是不作为,您可以名正言顺的以玩忽职守,放纵骚乱的罪名严惩他们,这是他们不愿看到的。”
“而如果出卖乱卒、配合平乱的话,哪怕最后的结果很不好,他们也有了可以免罪、至少是减罪的表现;而且现在饷银凑齐了,并保证不裁军……这一条一定是这些守备军官想出来的,而第二条却与他们关系不大,答不答应他们并不关心,即是说,此刻兵乱停止,他们的所有要求都将得到满足,是他们能得到的最好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