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请讲。”众人巴望着他道。
“我们把前面的描述改一下,”沈默在几张稿纸中一翻,拿起其中一张道:“就是这里,我念给诸位听听:‘乱兵将侍郎黄懋官以下八名官员推至谯楼,绑于鼓上逼迫发饷,未遂愿后便手捶棍打,黄侍郎不幸身亡,尸身悬于谯楼三日才收……’”念完后,他面色凝重道:“这种说法,大损朝廷颜面,也会让黄侍郎和他的家人永远蒙羞。”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道:“经略所言甚是,可是人都死了,不知要怎么改呢?”
“改个死法吧。”沈默轻描淡写道:“‘手捶棍打之后’这样写,黄侍郎满脸流血,伤势严重,后于谯楼中自尽。”
“把他杀改成自杀?”众大人恍然道,这样的好处显而易见,因为一个部堂高官被人活活打死,自己死得窝囊,也给朝廷丢人,也不会得到百官的同情;但若是改称自杀的话,这种死就带着刚烈和气节了,肯定会有很多人为他说话,而且朝廷也好宽大处理……既然自裁谢罪,便免于追责,家人按照殉职官员家属抚恤,各方面都好接受。
而且从几位部堂大人的角度看,出现一个以死谢罪的高官,无疑会减轻各方面的责难,确实是求之不得的?
至于朝廷那边,一定会认可这份报告的,哪怕跟之前了解的情况相悖,也会将此作为最终公布的结果。
就连朱衡,虽然觉着玩弄文字乃刀笔吏所为,但他也知道,也只有通过这种法子,才能让黄侍郎不至于死后蒙垢,也才能让他的家人得到朝廷的优恤,再看看满屋人脸上的乞求之色,他终于重重叹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于是,把最终的意见汇总后,沈默当即草拟成文,众大人略略过目,便都在后面用了印,沈默再看一遍,确认无误,立刻装入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封了口、加了东南经略的关防,交锦衣卫八百里加急发送北京。
做完这一切,众人长舒一口气,何绶便提议,在绣春楼上设宴,为沈大人接风洗尘。
沈默还没答话,朱衡却起身道:“这次兵乱,工部衙门也受冲击,敕书、符验、历来文卷都损毁不少,老夫要回去看看,清点一下损失,就不参加了。”
一下弄得何绶也很尴尬,沈默笑着打圆场道:“何公公,我觉着朱部堂说得有道理,咱们这会儿还是先夹着尾巴做人,等事情了了,再共饮庆功酒不迟。”马坤和张鏊本来就心中惶惶,哪有心情宴乐,纷纷附和道:“正是如此。”
何绶苦笑一声道:“得,合着杂家不懂事了,”说着一甩袖子,对长随道:“跟人家说,中午不去了,省得白忙活一顿,浪费。”
朱衡根本不离他,朝沈默拱拱手,先一步走了,剩下的人也坐不住了,跟沈默寒暄几句,便也告辞回去了。
何绶走在最后头,小声细语的对沈默道:“这回多谢您老了,待会儿让小七给您送点土特,可千万别再推辞了。”
沈默笑笑道:“公公太客气了。”
待把众人送走,回来后,果然看到厅堂地上,放着一担子水果,那小七朝沈默磕头道:“这是我们公公一点小小心意,请督帅爷爷笑纳。”
沈默走过去,状若不经意的踢了一下筐沿,感到异常的沉重,会意道:“你们公公有什么话要你交代?”
小七见他果然上道,心中一松,小声道:“我们公公说,张鏊、马坤他们在南京待得脑子都浆糊了,我家公公可没这么天真,知道这次的事情,他这个守备太监是别想干下去了……”
“哦?是么?”沈默嘴上淡淡应着,心中却暗道:‘这话说的不错,几个二品的大员,竟没个太监看得明白。’但仍然不动声色道:“你家公公的去留,还得看皇上和司礼监的意思,我身为外官,是插不上话的。”
小七磕头道:“我们公公说,现在司礼监说了算的,是黄锦黄公公,他是您的至交,您也不用专门写信为我们公公求情,只需要在给皇上的密报中,稍稍为我家公公说几句……不过分的好话即可。”
“唔……”沈默心中一惊,他在经略东南的同时,还接到了嘉靖帝的密旨,令他每日密报东南实情,这是连内阁都不知道的事情,这南京守备太监却了若指掌,定然是从司礼监走漏的消息,看来果然是宦官一家亲,太监心连心。
对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再否认就没意思了,沈默含糊道:“唔,本官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待把那小七打发走了,沈默让三尺查看那一担子‘水果’,拂去上面的一层荔枝之后,便露出两斗龙眼大小的珍珠,屋里登时满堂生辉,三尺张大了嘴巴道:“哪来这么多大珍珠?”他随手拿了几个,各个都是浑圆饱满,毫无瑕疵,为市面上罕见。
“他在发迹以前,曾长期担任御用监派往太湖的采办太监。”不知何时出现在屋中的朱五淡淡道:“这些珍珠八成是当时存下的私活,为他这些年飞黄腾达,立下了赫赫战功。”说着拈起一粒,仔细看了看道:“果然是最上等的太湖贡珠,该是他压箱底的宝贝了。”
“哦,想不到五爷对珠宝还有研究。”沈默笑着对他和三尺道:“弟兄们这些日子都辛苦了,把这些珠子分了吧,拿回去讨婆娘开心,绝对是必杀。”
三尺知道大人向来不留这些东西,道了谢,便挑着担子下去了。朱五却站住道:“大人,说完珠宝,再说金银,那批银子的来历,已经查清楚了。”
他说的是邵大侠的那一船银子,当时沈默就很诧异,从哪里能弄到这么多的现银呢?当时他认为,对方是搞海上走私的,而能一次拿得出这么一笔银子的走私集团,绝对是必须关注的。所以让朱五查一查这批银子的来历。
结果却恰恰相反,朱五告诉沈默,那批银子不是来自海上,而是带着土生土长的大明货:“数家银号的鉴定结果都一样,这批银子与浙江官银同出一源,乃是衢州银矿所产。”因为这时候技术条件所限,作为货币流通的白银,提纯最多能到九成五、九成六便属罕见了,再高就不划算了,所以有经验的老银工,就能根据杂质的不同,一眼分辨出银子的产地,是西南、东南,还是北方,甚至有见多识广的,能具体细化到哪个银矿。
“衢州……”沈默的眉毛拧了起来,他那三大心病之一,便是衢州的银矿啊。
这时朱五进一步强调道:“而且从这些银矿的锻造手法看,都是出自私人小窑炉的,再从表面的光洁程度,可以推测出,是最近半年才锻造出来的。”
“那些挖私矿的,”沈默喃喃道:“到底想干什么?”
“大人,属下建议立刻捉拿邵芳归案。”朱五沉声道:“仅一个‘盗取官银’的罪名,便能把他摆成十八般模样了。”
“不不……”沈默摇头道:“他太显眼了,反而不能拿他怎么样,何况他刚帮朝廷解了困,没有绝对的证据,本官怎好对他下手?”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异常的高调,也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手段。
“那这件事……”朱五皱眉问道。
“当然不能这样算了。”沈默沉声道:“这是四十万两银子,不是四万两、四千两!这么大的手笔,到底意欲何为?这邵芳单枪匹马在台前折腾,幕后又是什么人在操纵呢?这些都要查清楚,但是要暗地里查,不要打草惊蛇。”
“下官知道了。”朱五道:“大人所虑甚是,这种江湖人士,背景往往很深,还是谨身点好。”
“你倒是从善如流。”沈默失笑道。
两人正在说话间,卫士进来禀报道:“魏国公来了。”
沈默点点头,卫士便出去请徐鹏举进来,朱五也转到了幕后。
沈默起身没走到门口,便见徐鹏举一脸喜色的进来,大声嚷嚷道:“老弟,来自首了,来自首了。”
沈默呵呵笑道:“公爷做了什么亏心事,要找我自首啊?”
徐鹏举面上的笑容明显一滞,讪讪道:“您可真会开玩笑……”
“难道不好笑吗?”沈默似笑非笑道:“看来我天生不适合逗笑。”
“不不,好笑,”徐鹏举才确定他是在开玩笑,赶紧放声笑道:“是在太好笑了,哈哈哈哈……”笑完了,才接着道:“是乱兵的首领前来自首!”
“哦?”沈默面露喜色道:“真的?”
“可不是吗。”徐鹏举道:“就在今早,他们到营参将那里自首,已经被秘密送到城里来了,现就跪在我府中的演武场上,等候经略大人发落。”
“很好。”沈默道:“等我换身衣服,咱们便去看看。”于是转回后堂,让卫士换上官服,朱五在边上道:“大人,您那囚徒困境的理论,果然厉害了。”
“甭在这拍马屁……”沈默道:“南京的事情马上就会告一段落,赶紧追查那邵大侠的事情是正办,我不希望带着心事儿离开。”
“是。”朱五躬身应下,又问道:“南京的守备军官,尤其是徐鹏举,大人还准备惩治吗?”
“这个……”沈默接过官帽,轻轻戴在头上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等过一段时间吧,会有人来收拾他们的。”说完便神色平静的走出后堂,来到徐鹏举面前道:“公爷,咱们走吧。”
第七三三章 幕僚(上)
徐鹏举的祖上,便是大名鼎鼎的中山王徐达,此后历代,都是为皇帝通禀的大帅,所以家中习武气息浓厚无比,单看那个气势雄浑的演武场,迎风招展的烈烈旗帜,便能追思起徐家祖先的戎马倥匆、殊勋盖世。
在徐鹏举的陪伴下,沈默来到了演武场上,便见台阶下跪着十几个军卒,看来就是那自首的魁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