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84节

“将纯甫的那封信给你的小师侄看。”王畿笑道。

“是。”唐顺之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朝沈默呲牙笑笑,递给他道:“疑心病真重啊。”

沈默嘿嘿一笑道:“我先看过再说。”便将那封信打开,沈炼那熟悉的字体便出现在眼前,乃是一封写给唐顺之的信,先叙了叙别后之情,说想念师兄之类。然后明了明心志,说我沈炼去北京就是摸老虎屁股的,早将生死荣辱置之度外,只有两件事不放心,还请师兄施以援手。

一是担心自家香火传不下去,请师兄周全一二。二是担心牵连到沈默,毁了他的前程。知道师兄盛名满天下,又交游甚广,所以还请你代为庇护,不要让严党将其划为沈炼一党,也好为国家保留一未来栋梁。”

沈默终于知道自己的师承,也终于明白沈先生为什么讳莫如深了。

王学门人,一切都是因为这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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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票票啊票票……

第一一八节 小三元之府试案首 (上)

二十八年前,一位圣贤长眠于绍兴城西的会稽山脉之中,与古松共长青,与青山同不朽……他就是千古一圣王阳明,一个生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逝后思想光照千古的超级传奇。

阳明公的学说称为‘良知’之学,何为良知?良知便是本心,所以王学又称心学。在阳明先生看来,心是本源,心是一切,天下万物皆是心中之物,一切都要以内心为主。《传习录》记载,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先生说‘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他的思想确实天马行空,有如夏夜星空般绚烂,但绝不是炫耀,也不是故弄玄虚。因为他既享受过世间的荣华富贵,又曾经山穷水尽,遭受身心不可承受的折磨,所以他才能知晓世间百态,通明人生冷暖,能摆脱人世间一切浮躁与诱惑,心如止水,破而后立,最终参透天地,得到至理。

如果仅止于此,他只能算一个朱熹程颐那样的大儒,却绝不是圣贤。阳明公之所以称得上的是圣贤,是因为他知道光懂得哲学、整日高谈阔论,除了消磨时间,其实屁用都没用!

他发现需要一样东西,可以让自己把最高深的智慧,转化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真正作为,这样心学才不是空谈,自己的理论才真正有用!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大彻大悟后的阳明公,毅然重新投入尘世,在庙堂上、在战场中、在书院里、在天地间,孜孜以求的去实践验证,终于在几年后找到了这样神兵!

当王阳明掌握并熟练运用它时,天下已无人可以匹敌!凭着这样神兵,他纵横天下,无往不利,以一己之力保半个大明平安,谈笑间消灭十数万大军,成就辉煌武功,为后人敬仰!

也是凭着这件神兵,他超越了无数前辈大儒,进入圣贤的境界。而能达到这个境界的——孔子之后,唯有阳明!

这件神兵的名字叫做‘知行合一’。

‘知’是明白道理,‘行’是付诸行动。千年以来,有人认为知易行难,有人认为知难行易,总之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比如说理学家们的‘圣人’朱熹,便认为明白道理最困难,付诸行动很简单。于是读书人都皓首穷经,除了悟道啥也不干……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朱圣人都说‘知难行易’了,等俺们悟道之后,还不干什么都是小菜一碟?

但王阳明说:‘不对!知和行是一体的,两个都重要。’于是梵音唱响,天女散花,阳明公立地成圣!

他的意思是,良知和行为同样重要,要让良知去指挥行为,让行为去证明良知。知道这样是对的,就要这样去做,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就不能去做。原先以为是对的,后来发现错了,就要立刻停止改正,不能让良知与行为违背,而要始终——知行合一。

先生曾口占‘心学四决’,道尽了王学的精髓真意,曰: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意思是,世间万物一切皆由心发,心在世界便在,心不在便一切皆无。人人生而赤子之心,起初没有善恶对错的念头;当这个童心进入滚滚红尘时,受到世事的纷扰,便有了善念与恶念;能够分清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便是良知;能在行动上始终坚持良知,便是真理,便是圣贤之道。

这率真活泼、真理实用的阳明心学,仿佛一缕和煦的阳光,照亮这个一天天生动起来,却被理学阴霾笼罩的社会,使人为之兴奋,使无数精英士子,抛弃了虚伪陈腐的程朱理学,拜倒在他的门下,甘愿重新接受心学的洗礼。

一时间,天下书院无不以教授阳明心学为荣,其中最著名的是阳明公所创立的稽山书院,还有位列四大书院的白鹿洞书院与岳麓书院,也都成为宣讲心学的大讲坛。

眼见着心学的风潮逐渐兴起,官方权威的程朱理学家终于无法容忍了,在他们看来,王守仁的‘异端邪说’就如同洪水猛兽,会荡涤一切规范与秩序,把他们的骄傲与地位统统扫到茅厕里去。

于是在嘉靖初年,掌握国家大权的大学士杨一清、桂萼等人,开始策划者攻击王阳明。没想到的是,刚刚说动皇帝,阳明公客死南安的消息便传来。按说两位该消停了吧?

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心学仍在,王学门人仍然列于朝堂之上、环伺陛下左右,不除掉他们,理学一派寝食难安……桂萼说:‘即使他死了,我也要参他擅离职守、江西军功滥冒。’他要全盘否定阳明的战功。

杨一清则要从思想上彻底否定阳明心学,他说:‘即使他死了,我也要说服圣上查禁他的新学。若不查禁,大明江山非亡在这些异端邪说上不可。’他们提议开会,清洗之。

王学门人自然要奋起反抗,然而其学说天生不如程朱理学那么讨帝王欢心,于是嘉靖皇帝在反复观望后,最终还是选择了利于他朱家统治的理学,于是王学门人纷纷下野,理学之士取得了第一个胜利——嘉靖十六年,皇帝以‘书院倡邪学’下令禁毁天下私创书院。

嘉靖十七年,时任礼部尚书严嵩,揣摩上意,反对自由讲学,借口书院耗财扰民又一次尽毁天下书院。

然而今时已不同于以往,随着时代的发展,大明已非只有朝廷之官方,还有民间之市井,那些在野的士人也有相当大的影响力——既然王学一时被压倒,我们就私下里讲学,暗暗积蓄力量,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跟你理学掰一掰手腕。

这艘鉴湖上的画舫,便是稽山书院被捣毁后,王阳明的两位嫡传弟子,建立的流动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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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非常之重要的一章,也是本书贯穿始终的三条主线之一。但本书是故事书,不是哲学书,所以只是略略讲一下心学是什么,其与理学的关系,不做深入探讨。当然若是不了解什么是阳明心学也无所谓,把他们当成一个在野的政治集团就行了……

第一一九节 小三元之府试案首 (中)

对于被稀里糊涂拉上贼船,沈默心里十分不爽,但因为老师是铁杆王学门人,所以不管他愿不愿意,身上都已经被打上王学的烙印,洗也洗不掉的。

他心中甚至开始埋怨徐渭,好好的把自己带来这种非法集会作甚?却也不想想,若是没有沈炼那层关系,人家徐渭、王畿、唐顺之这些人,理他个嘴上没毛的小童生作甚?

在浑浑噩噩中,沈默结束了自己师门的第一堂课,说句实在的,除了听出王畿是徐渭的老表哥之外,他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等回去后,沈默接连做了好几晚上的恶梦,老是梦见自己正考试的时候,一群凶神恶煞的官差就冲进来,拿个戳子往他头上一盖,然后便绑了拖出去,吓得他一边挣扎,一边哇哇大叫道:“我就去了一次,我下次不敢了……”

这时,他的身子突然被使劲摁住,人一下子就惊醒了。沈默睁眼便看见长子,一脸焦急的望着自己道:“拙言,快起来吧,要迟到了。”

沈默惊魂未定的喘息道:“什么迟到?”

“今天府试啊!”长子瓮声道:“还有半个时辰。”往常沈默的自律性很强,根本不用人叫早。长子他娘便做好早饭在下面耐性等着,谁知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他就偏偏睡过头了呢?

“啊!”沈默一下子便惊醒过来,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地,洗脸刷牙漱口穿衣,动作快的让人眼花缭乱,长子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已经拎起考篮子,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下楼去。

屋外仍是满天繁星,姚老爹早就套好马车在等他,一见沈默出来便道:“早饭在车上呢,公子上去吃吧。”

沈默钻上车,还不忘嘱咐道:“大叔,快点走啊!”

在姚大叔的拼命催动下,马车飞速的行驶起来。沈默本想在车上吃点东西,无奈车厢里太过颠簸,他怕不幸咬舌自尽,只要忍住了。

大概行了一刻时间,马车便停了下来,沈默心说神速啊,便探出头去道:“大叔,到了啊?”

却听姚老爹无奈道:“堵了……”沈默闻声向前望去,便见前方的灯笼火把,汇聚成一条粗壮的长龙。他的第一反应是好壮观啊,但接着就意识到,竟然遇到了这年代极为罕见的堵车现象。

如果目能夜视,你会看到位于绍兴城南的投醪河畔,密密匝匝的挤满了轿子、马车,甚至是驴车、牛车,还有骑大马的……连河道中也塞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

这其实并不奇怪,绍兴下属八个县,除了会稽山阴之外,还有余姚萧山、新昌诸暨、上虞嵊县六个县,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考生,为了同一个目的汇聚于此,人数是会稽县试的五倍还多,不堵车才怪呢!

时间紧迫,他来不及多想,便拎着考篮跳下车道:“大叔,我走过去,你先回去吧。”姚大叔从怀里掏出个银锭给他道:“昨天我来打听了,里面什么吃的都卖,公子进去买点吃吧。”

沈默将信将疑的接过银子,来不及多说,便游鱼一般钻进车水马龙之中,闷头往府学宫前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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