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侠!”沈默沉声喝道。
“在。”被他强大的气势感染,何心隐情不自禁的高声应道。
“剖开这胡大的胸膛,让大家瞧瞧他的花花肠子。”虽然天气炎热,但沈默的话语却让人不寒而栗道:“开刀吧!”
“遵命!”何心隐反手抽出宝剑,走到胡大面前,沉声道:“朋友,男人点,我给你个痛快!”
胡大却也是条汉子,咬牙道:“呔,一人做事一人当,请督帅杀我之后,放过弟兄们!”
“你没资格讲条件!”沈默冷哼一声,道:“动手!”何心隐便取下腰间的葫芦,含一口烈酒,猛地喷在雪亮的宝剑,抬手便递了出去。
“等一等……”在这要紧的当口,终于有人说出大家最爱听的一句,但发言者却出人意料,竟然是那畲族青年蓝小明,他被胡大临死前还想着兄弟的仗义感动了,竟一下子不那么恨对方了,出言求情道:“大官老爷,他既然已经知道错了,况且又是第一次,请您还是饶了他吧。”
沈默阴着脸,谁也看不出他心里所想,大家都等着他发话,他却迟迟不开口,气氛几近凝滞。
这时候做木偶状的两位谋士,交换一下眼色,心说该咱们帮大人掉头了……他们这一路上不摆仪仗,隐藏身份,就是为了看清赣南现在的真相。结果让人十分失望,即使不特意打听,也能时时听到百姓对官军的抱怨。
虽然早就知道,抗倭胜利后,许多将领官兵自恃功高,加之上层人心浮动,军纪日渐松懈,但他们谁也想不到,堕落的速度竟如此之快。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战时不顺、士气低迷,官兵们愈发肆意妄为起来……县城里毕竟有官府,还算好的,在城外都已经发展到了白吃白拿、明抢强夺的地步,老百姓招惹不起,胆小的忍气吞声,胆大的直接投奔土匪去了。
能让当地百姓对官军的痛恨甚于土匪,还想剿匪成功?做春秋大梦去吧!
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绝对是在杭州经略府的案头上看不到的,沈默在无比气愤之余,也深感庆幸,自己要是不亲自来这一趟,恐怕赣南还要一败再败,最后连自己也被拖进泥潭,摔个爬不起来的大跟头。
所以在与几位将领秘密接触后,他和谋士们商议决定,一俟到龙南便立即整顿军务,严明纪律!没想到一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一进县城就遇上了胡大和蓝小明等人大打出手……两人起先还担心沈默压不住场,但后续的发展让他们认识到,说沈默是笑面虎、笑面虎都要抗议,这平素里说话总带着微笑,可以和身边每一个人亲热的交谈的家伙,绝对是个狠角色,怒气勃发出来,都能吓得刘显打哆嗦;杀气四溢出来,甚至要当街剐人!
但权衡利弊之后,两人都觉着,这胡大不能杀……看刘显对他的感情不似作为,看那些官兵们更是真情流露,他们之间确实有一份血火同袍情。如果不顾他们苦苦哀求,执意杀人的话,沈默与刘显之间,必然会产生裂痕,这对剿匪是巨大的利空。
因为东南军队采取的是募兵制,所有的士兵都是由将领亲自招募、亲自训练、亲自指挥,将领和官兵间的感情和联系,当然不是旧式军队可比……原先的军队中,招兵的地方官府,练兵的是都督府、是各省都统;而总兵官只是个被临时指派,带兵打仗的职务,等到仗打完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谁也不认识谁……在原先的军制下,将不识兵、兵不识将,根本无感情可言,更不可能诞生‘俞家军’、‘戚家军’等带着个人烙印的军队。而刘显的部队虽然没有‘刘家军’的名号,却也只听他一个人的指挥。这种情况下,不得不考虑他的感受。今天大人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了,要是再把他的人杀了,在沈明臣和余寅看来,后面就不好收拾了。
而且还有一点,胡大一死,他的同袍不敢报复沈默,只能把这笔账记在蓝小明头上,双方的梁子可就大了,肯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这不是把山民往逆贼那边推吗?
综合考虑一番,二人都觉着最好能和气收场,当然前提是给大人搭个漂亮的台阶,让他完美的收场。
正在等待机会的时候,蓝小明出人意料的为胡大求情,再没什么比苦主不追究更能为胡大开脱了,于是沈明臣上前拱手道:“大人,学生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沈默点点头,但依然背对着他没有转头。
“大人严明军纪,学生无比赞成。”沈明臣轻声道:“但一来,今天乃是您正式在赣南开府设衙之日,杀人不祥;二来,毕竟这胡大犯事在前,咱们申明军纪在后,似乎还不应重责其身;三来,这么多人为他求情,就连苦主也不例外,看来此人确实有可取之处,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不如暂且留他一命,让他戴罪立功?”
刘显一听这话,也赶紧附和道:“恳请大人让他戴罪立功!”
“求督帅爷爷给机会戴罪立功!”众官军也一致央求道。
此情此景,沈默还能说什么?其实他心里,是有另一套脚本的,不过让沈明臣这一帮忙,倒像是帮了倒忙,只能退一步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毕竟事出突然,加之大家相处尚短,还做不到心意相通,也没法要求尽善尽美了。
“你们这是逼本官啊……”沈默叹口气道:“但军法如山,不能儿戏,本官无法改口,这样吧……他的命运就交给老天爷来评判。”说着低声吩咐几句,三尺便从包袱中掏出个竹筒,这是沈默他们平时猜枚的工具,他将一枚铜钱投入竹筒中,淡淡道:“正面是生,反面是死。”说着将竹筒扔给了胡大,沉声道:”自己摇吧……”
胡大感觉心都快要跳出胸膛了,颤抖着捡起竹筒,吃力的摇了起来,仿佛这小小竹筒有千钧之重。
但那铜钱还是蹦了出来,划一道弧线,在众目睽睽中跌落尘土。
灰尘渐渐消散中,空气几乎凝滞,那枚铜钱终于显露出来。
是正面……
第七四零章 龙南县(下)
“是正面!”欢呼声随即响起,竟然所有人都如释重负。
“这枚铜钱,送你作纪念了……”在护卫的簇拥下,沈默大步走过瘫在地上的牛大身边。
胡大哆嗦着捡起那枚制钱,原先是写着‘嘉靖通宝’的那面朝上,这一捡起来,应该翻到写着‘一文’才对,但他仍然看到了‘嘉靖通宝’四个字,不由一愣……离开市集,沈默径直来到了已经备好的行辕之中,他到后堂去更衣,刘显、郝县令,还有那蓝小明,则候在外面等待被召见。
一个二品武将、一个七品县令、还有一个山民青年,这三位能坐在一间花厅中,同时等候被召见,确实让人觉着稀奇,就连陪着说话的沈明臣,也不禁暗自好笑。
但在当事人却绝不这样觉着,尤其是第一次进公门,倍感举措的蓝小明,以及心中惴惴的老刘显都阴着脸杵在那。只有郝县令好整以暇,坐在那里一边喝着茶,一边和沈明臣东拉西扯。
如此过了一会儿,沈默的侍卫队长从里间出来,刘显便欠身站起来,按照官阶、熟悉程度,都该是他先被接见。但三尺朝他歉意的笑笑道:“刘老总,您先稍候,我家大人请郝县令进。”
“啊……哦……”刘显僵一下,只好硬生生的重新坐下,差点没闪到腰。
“失陪失陪……”郝县令拱拱手,拍拍屁股进去了,让刘显深感忐忑不安,只好试探沈明臣的口风道:“句章老弟,这郝杰是个什么来路?怎么……”怎么能抢到我前头去呢?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沈明臣呵呵笑道:“难道草堂公从没打听过?”
“呵呵……”刘显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还真没打听过……”
“是没把个七品芝麻官放在眼里吧……”沈明臣淡淡一笑道:“不瞒你说,郝县令是丙辰科的进士……”
“丙辰科……”刘显先一愣,然后恍然道:“原来是经略大人的同年……”说完懊丧的拍腿道:“怨我太大意了,活该这次被告个结实。”
郝杰确实是沈默的同年,但他到龙南时,沈默还在京城呢,鞭长莫及。其实是胡宗宪将他调到这儿来了,这看似毫不起眼的一招闲棋,却在半年之后派上了大用场——有这个铁杆耳目在,谁也甭想跟沈默耍花招,都得老老实实的办差。
胡大帅的手段,确实是高深莫测,若非在半年前就预见到,赣南民乱要等着沈默来处理,也不会下这招闲棋的。而且半年时间足够让郝杰了解情况,要再长点的话,难免会有跟同僚沆瀣一气的危险,火候拿捏的刚刚好。
当然这些事情,郝杰并不知道,他只是单纯觉着,自己的好运快要来了,心里满是与同年重逢的激动与雀跃。
但当下面人一回避,室中同窗二人单独相处,反有不知从何说起之苦……丙辰科不算录取的大年,也有三百人登科,这么多人只相聚寥寥数日,根本认不过来。要是留在京里的还好说,日后聚会几次,便都能叫上名来了。
可像郝杰这种榜下即用的,次月就离京赴任了,根本没机会混个脸熟。说实在的,沈默还是来之前翻阅资料时,才知道有这么号人。
当然,沈默是那一届的魁首,众人瞩目的焦点,郝杰可一眼就能认出他来。但那又如何?两人虽然同时登第,但沈默高中状元,一路扶摇直上,这还不到十年,就已当上礼部侍郎、东南经略,这次把差事办好了,回去多半就要升尚书了,可谓位极人臣,贵不可言。
但郝杰呢,却是那一科的倒数第十,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同进士,被晾在南京整整八年,要不是胡宗宪把他弄到龙南,可能到老也就混个六品主事,然后便光荣退休了。像他这种芝麻官,大明有两三千之多,你让他怎么以平等的心态对待这位‘贵同年’。
但他这人话多嘴快,还是抢在沈默前头道:“一晃八年不见,想不到大人竟直上青云,真是‘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又觉着有些不妥,哪能把心里想得说出来啊。
这话是不甚得体,但总算开了个头,沈默摆摆手道:“彦辅!我们的称呼要改一改,在场面上,朝廷体制所关,不得不用官称,私底下你唤我‘拙言’好了。”
也亏沈默有心了,还特意记了郝杰的表字,这一说出来,顿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郝县令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不可不可……”
“哪有不可?”沈默可亲的笑道:“想当年同学年少,我等金殿传胪登皇榜,春风得意琼林宴,好像就在昨日一样,那时候你我如何相处,现在便还如何。”
其实当初压根就没相处过,但郝杰当然能领会沈默的意思,心说:‘早听说这沈默本事大,脾气好,对同年更肯照应,看来我真是遇到贵人了。”如此一想,便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了,他受宠若惊道:“不敢直呼台甫,还是请教您的表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