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显一听是让他指挥全军,心里像喝了蜜似的,暗道:‘看来是我多虑了,大人并不是让这俩人来架空我的。’便抖擞精神道:“请大人指示!”
沈默点头笑笑道:“尽快打一场漂亮仗,提振一下士气,也给我减少点压力。”说着把令箭递给他道:“但具体的作战训练,我是不会插手的,我给你们当好大管家,让你们没有后顾之忧就行了。”说着朝三人语重心长道:“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我能不能成为好汉,就看你们三位能不能精诚团结,全力付出了。”说着起身深施一礼道:“拜托了!”
“我等谨记大人教诲!”三位总兵大人,带着几十名高级将领,一齐激昂答应道:“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去吧……”沈默一挥手道:“我这里只有庆功宴。”
“我等告退……”
望着众将领鱼贯而出,沈默不由舒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恢复下气力,便转到后堂去了。
等他换穿便衣,来到书房,沈明臣和余寅早在那等着了,一见沈默进来,沈明臣便嚷嚷道:“今儿竟是第一次见大人穿官服,真是太气派了,那叫一个威严啊……”说着眨眨眼道:“不过话说回来,您干吗老穿布衣呢?就算是人生得再俊,也得靠衣服衬托啊。”
“是不是有人说我沽名钓誉?”沈默坐下喝口茶,拿起块茶点慢慢咀嚼。
“那到不是,”沈明臣道:“只是觉着跟您的身份不称。”
“呵呵……”沈默擦擦手,道:“要说相称,那要改的地方可多了,”说着呵呵一笑道:“我身为三品侍郎,东南经略,离京得坐十六抬的大轿吧?得有封疆大吏的长长仪仗吧?得有自己的亲兵营吧?镇府之内,除了大小官员、卫兵亲随,还得有侍妾若干吧?至于种花的,砍柴的,洗衣、采办最少也得上百人吧?”
听完沈默巴拉巴拉,如数家珍,余寅缓缓道:“听说默林公开府时,府上有五百余人伺候,是真的吗?”当然是问沈明臣了。
“那只是杭州行辕……”沈明臣道:“南京总督府,平湖别墅、台州行辕,等五处备用的地方,都常年有一二百人不等。”
“看来大人是吸取了胡总督的教训……”余寅目露赞赏之光道:“贤臣萁子见纣王用上象牙筷子,便忧心国君会堕落,因为他知道,象牙筷子肯定不能配原来的瓦器,要配犀角之碗,白玉之杯。玉杯肯定不能盛野菜粗粮,只能与山珍海味相配。吃了山珍海味就不肯再穿粗葛短衣,住茅草陋屋,而要衣锦绣,乘华车,住高楼。国内满足不了,就要到境外去搜求奇珍异宝,人的欲望是无穷尽的,只要开了头,就会越来越难以满足。”
“是啊,默林公常说的一句话,是‘大行无须拘小节,微瑕不掩美玉光。’”沈默轻声道:“我也曾经相信过,但看过了李默、赵文华、严世蕃……乃至默林公的败落,细细思量之下,才知道‘千里之堤溃蚁穴,小节不修坏大事’,实乃真理也。”说着正色道:“默自知品行不算高洁,也没有圣贤的定力。只能防微杜渐勤自省,索性用个笨办法,坚持不用象牙筷。”
余寅闻言,起身朝沈默深鞠一躬道:“您能说出这样的话,就值得学生追随一声,”说着毫不犹豫的跪拜道:“余寅拜见主公。”包括他在内,四大谋士一直对沈默以‘大人’相称,摆明了就是以幕友的身份自居,帮你解决一下东南的问题,等着事情了了,大家就各回各家,谁也不欠谁的。
但这称呼一改,性质马上不一样了,那就表示要鞍前马后,辅佐他一辈子……这对很多自恃清高的文人来说,是很难做到的。
比如沈明臣,就感觉有些尴尬,他可不想放弃幕友的身份,以臣下自居。
好在沈默明察秋毫,一边请余寅起来,笑道:“三国都过去一千多年了,哪里还有什么主公,咱们一起合力做一些事情才是正办。”说着紧紧握住他的手道:“咱们都是朋友,一辈子的朋友,一起做大事的朋友!”
这话不仅让余寅的满腔热情得到了高规格的回应,也把沈明臣的尴尬消弭无形,让他暗暗感激。便不再管沈默的穿着,回到正事上道:“方才大堂上的事情,我俩都听到了……”
“你有何感想?”沈默给他沏茶道。
“刘显不厚道,俞大猷太迂阔,”沈明臣正经八百道:“还是戚继光这种铁班底好啊。”
“你别那么一板一眼,”沈默笑道:“我老不习惯了。”
沈明臣登时垮下脸道:“谈正事儿呢……”
“呵呵……”沈默收起笑容,淡淡道:“这三位都是难得的良将,人尽其用才是正理,不必纠缠那些细节末梢!”归根结底,他还是自信能驾驭得了这三驾马车,所以才能这么洒脱。
第七四一章 民心似水(下)
墙角数着一面铜镜,镜中的男子望之三十多岁,身材高大,肌肉结实,正处在一生中最好的时候。让亲兵将须发打理整齐后,他便套上刚用浆打过的衣裤,笔挺坚硬,并不舒服,但非常有型,所以他坚持这样穿。
蹬上油光鉴人的牛皮军靴,双脚在地上实了,他直起腰来,在亲兵的协助下,将哗啦作响的山文甲披挂上身,这是只有将官才能穿的高级盔甲,由兵部工匠量身打造,那盔甲由几百片熟铜甲片密缀而成,交叠后仿佛一个个的‘山’字,制作无比精密,穿着十分轻便,且贴身有款,深得广大将领喜爱。
亲兵帮他将甲片一丝不苟的理顺。然后将狮吞口的腰带从他身后环上。他便双手接过,用力紧紧箍在腰间,咔吧一声,将那狮头扣在正前,又对着镜子稍稍整理,看其正对护心镜,这才接过祖传宝剑,轻轻扣在要腰带上。
接着,他拿起桌上的黑色腕扣,扣在左右手腕上,身后的亲兵也为他将猩红的披风挂好,然后用双手顺一下,使下摆飘落到靴跟。
这时铜镜前的自恋男子,也就变成了威武不群,不苟言笑的戚总兵。并不是因为今日乃三军训练的第一日,他才这样一丝不苟,而是一贯对自己对自己要求严格——这就是戚继光,一个近乎完美癖的男人。
看到镜中的自己,从头到脚毫无瑕疵,戚继光才满意的点点头,接过自己的纯银头盔,端正的戴在头上,把红缨理顺,单手握着剑柄,转身大步出了营房。
一到室外,他的眉头便不由皱起,只见天空中布满乌云,似乎要下雨了。但转眼便恢复如常,大步来到校场上,但并没有马上走上高台,而是在一角站定,默默的观察着将要面对的官兵。
士兵们的集合时间,自然要比总兵大人早一些,此时已经开始列队,但仍有军卒陆陆续续从营房出来,一点都不慌忙。
这时,云层越来越厚重,黑黑的压低下来,众士兵全都昂头望望天空,仿佛在期盼着什么。
其他军官也陆续到了,因为军官的营房在同一位置,所以他们都看到了总教官,便纷纷站定问安。
戚继光点点头,望向那些抬头看天的士兵道:“他们在干什么?”
将领们回答道:“求雨呗。”
“求雨?”戚继光好笑道:“当兵的又不靠天吃饭,求哪门子雨?”
“下雨就可以不训练。”将领答道。
“什么?”戚继光眉头一皱道:“我怎不知军规上有这条?”
“我们一直这样……”将领们解释道:“约定俗成的……”
“我们是娇小姐吗?”戚继光沉声道:“当兵打仗,雨里雪里,有你挑的份吗?”说话间,他便感到鼻头一凉,伸手一试,果然是雨滴,周围的将领也纷纷道:“果然下雨了。”
戚继光立即下令道:“传我将令,任何人不准乱动。”可似乎有些晚了,这时能听到,教场上欢声雷动,甚至还有许多头盔被扔到天上,士兵们鬼叫神嚎道:“下雨喽,回去困觉喽……”然后纷纷跑回营房内。
传令兵呆呆望着像退潮似的教场上,问道:“还……传令吗?”
“算了吧,”众将望向戚继光道:“还是等雨停了再说吧。”
“这要是打仗的时候遇到雨,还要歇一歇,等雨停了再说?”戚继光气极反笑道:“你们以前就是如此带兵吗?”
众将尴尬道:“打仗的时候当然不行了,不过这不是训练吗?”
“放屁!”向来儒雅的戚继光,竟然爆粗道:“战场打仗,拼得就是悍不畏死,下一点小雨就要躲进营房避雨,那战场上刀枪箭雨怎么办?”他痛心疾首道:“娇纵如此,如何打仗?”说着一甩披风,大步往教场正中走去。
将领们面面相觑,只好跟在他后面。
戚继光独自站在高台上,雨越下越密,他的披风已经被打湿了,雨水顺着甲片淌下,头盔上也往下滴水,但挡不住他眼睛中怒火。
将领们惴惴不安的站在台下,不知他要如何发落。
跑回营房的士兵偷偷的从营帐中张望,即使最钝感的人,也察觉到事情严重了,愈发躲在房里不敢出来。
这时刘显也匆匆赶到了,一看这场面,便拿马鞭敲打着众军官道:“怎么惹总教官生气了?”有人小声的向他说明情况。
刘显闻言骂道:“平时松松垮垮,这时候就难了看吧?”说着朝戚继光歉意的笑道:“元敬老弟,都是兄弟管教不严啊,孩儿们都随便惯了,确实不像话,你狠狠管教他们!让他们好好学学规矩!”看来沈默的敲打起了作用,至少让他不那么护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