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875节

当戚继美转回来,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也换上了干净衣服。戚继光见他面上密布细小的划痕,还掉了门牙,不由问道:“这几日你干嘛去了?”

“吾那日看见个打眼的家伙,窜则甲、带则盔……估计是锅大头目。”戚继美说话漏风,得仔细听才明白,原来那天他带人追进林子,一眼就看到一个身披精良盔甲的大个子,在几个武士的护卫下,匆匆往东边去了,便毫不犹豫追上去。

按说林深叶密,很容易追丢了,但那人身上亮晶晶的鳞甲,头上黄橙橙的头盔,无时无刻不散发着耀眼的光,为追兵指引着方向,结果到了天黑也没甩脱。

夜里那盔甲终于不反光,但戚继美已经追出感觉来了,就是那种不用看,也知道对方往哪里跑的玄妙之感,虽然对方熟悉山路,变换多端,他仍然如跗骨之蛆,穷追不舍。

当第二天的曙光降临,戚继美发现身边没了亲兵,眼前也只剩下目标一个,仿佛其他人都被夜色吞噬掉一般。但那目标仍在往前跑,他也无暇思考,只能死死盯着,咬牙追上去。

到了翌日中午,他俩已经整整跑了一天一夜,早就丢盔卸甲,甚至连兵器都扔了,就那么赤手空拳,几近裸体的,在初秋山区那及膝高的深草中忘情的奔跑着。

双方的体力早就消耗殆尽,被追的快崩溃了,追人的也要失去知觉了,全凭着一股惯性机械的迈动双腿。两人要快一起快,要慢一起慢,看这架势永远也追不上——直到一条大河横亘在面前。

戚继美眼前已经是天旋地转,看着对方在河边站住了,便想也不想,一个鱼跃扑上去……其实他和对方相距一丈开外,若是能一下子扑到对方,那才叫见鬼了呢。

但被追的大个子也晕菜了,一看他扑上来,便想也不想,纵身跳入河中。伴着他扑通的落水声,戚继美果然也面朝下摔了个狗吃屎。

戚继美早就过了极限,全凭着那股心劲儿撑着呢,这一摔可就泄掉了,浑身一丝力气都没有,勉强翻了个身,吐出两颗门牙,满嘴是血道:“去球,涮里肘运……”便彻底放弃了,躺在地上喘粗气。

谁知天旋地转中,他仿佛听到有呼救声,循声歪头一看,原来是那跳水的大个子,竟然一边扑腾挣扎着,一边嘶叫道:“救救咱,不会水……”

戚继美本已绝望,却又见峰回路转,登时又生出一股力量,挣扎着爬起来,哑声道:“别乱动,吾来救你……”便也跳进水里,拼命往他身边游去。

谁知甫一碰到他,那大个子就像八爪鱼一般,死死缠住他的身子,骇得戚继美以为上当遇袭了,赶紧挣扎开了,于是双方在水里一个推,一个抱,纠缠成了一团。

缠斗中,戚继美突然发现,自己两脚竟能踩实,猛然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猛退一步,然后飞起一脚,就将对方踢倒在水里。大个子又拼命挣扎起来,大叫道:“救命啊,救命啊……”拍起的水花倒有八尺高。

“站住别动,”戚继美大喝一声,唬得对方一下定住了,“看看能淹死吗?”

那人呆呆的看看戚继美,再看看自己,发现这河水,才刚没过护心毛而已,原来一直是自己吓自己啊……他的脸上竟露出害羞的表情。

无论如何,戚继美是把人逮到了,两下分筋错骨手,将对方两条胳膊卸了下来。这招太省事了,不仅消除了对方反抗的可能,甚至剥夺了他逃跑的权力……没有胳膊平衡的跑步,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摔死你。

费尽力气上了岸,两人都水淋淋的仰面躺在地上,狗一样喘着粗气。

良久,那大个子恢复了些力气,歪头看看戚继美道:“没见过你这样当兵的,这么玩命追咱,咱欠你钱啊?”

“你跑,我就追。”戚继美的行动早已证明这点。

“你一个月拿多少钱?”大个子难以理解道:“犯得着这么拼命吗?”

“不是钱的问题,”戚继美仰面望着空中,第一次觉着云彩这么白,天这么蓝,仿佛世界都精彩起来,淡淡道:“我不想一辈子都只是戚继光的弟弟,可又没他那么厉害,不拼命怎么行?”当然,这番话是意译,戚参将在那次饿虎扑食中,与地上的鹅卵石亲密接触,结果两颗门牙光荣阵亡了。

但不管多么狼狈,他终究是成功了,尤其是盘问出来,此人竟然是四大匪首之一的李珍时,戚继美更是扬眉吐气,整天呲着牙笑,仿佛生怕人家看不见他的狗窦大开似的。

当沈默得到禀报后,登时喜出望外,因为李珍的落网,一下就让他的腰杆壮起来,对那些难搞的畲族老头们,也是巨大的威慑。

果然,确定李珍被擒获后,这些人望向沈默的眼神变了,除了惯有的疏远之外,还多了些吃惊、敬畏,就连盘石公的言谈举止,都变得不那么自在了。

也是,小试牛刀便能把李文彪的继任者擒获,那其他叛匪的好日子,八成也要到头了。

这时凯旋官军在城门前,列成严整的军阵,行列之间如刀削尺划,刀枪林立、旌旗密布,战马齐喑,鸦雀无声。那十尊大炮也无声的蹲在军阵之前,黑洞洞的炮口高高指向城墙上的众人,造成巨大的威压。

盘石公等人变得沉默起来,相互间的目光交流中,也充满了惊恐与担忧,官军确实天翻地覆了,不再扰民滋事、不再散漫松垮,而变得军纪严明,军用严整,这些积极的变化,肯定会对赣南的局势,产生巨大的影响。

盘石公的脸上露出深思的神色,后面的仪式他完全没有看到心中,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沈默的背影,寻思着这神奇的年轻人,怎会如此神奇,竟能把一团散沙,迅速的捏合成团呢?仅凭这一手,老人家心里就明悟了——赖清规、谢允樟那些狂妄自大的家伙,不会是他的对手。

那么要不要调整对官府的策略呢?一直到仪式结束,众人被请回经略府,参加庆功宴会,盘石公才拿定主意道:‘先看看再说,但尽量不要得罪他,日后也好相见。’

宴会设在经略府的后院,但这临时的行辕太过逼仄,房间里根本摆不下那么多桌,索性在院子里摆开。一共二十五桌,每桌十人,全都在日头下吃酒席,好在秋日的阳光已经不毒,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倒比在屋里舒服多了。

为了消除隔阂,沈默特意安排了座次,每一桌都有文有武、有山哈有客家,让他们交错搭配着坐,并早先就嘱咐一干文武,要把这场酒席,当成是任务来喝,谁能把气氛处得融洽,跟对方交上朋友,谁就立功了,反之,等着挨板子吧。

有了沈默的预先安排,参加宴会的文武,自然不会疏远身边的畲族老人,还得试着跟他们沟通,看看能不能完成大人的任务。而作为畲族宗老们来说,虽然在本族地位崇高,但跟这些大官老爷做一个桌上喝酒,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确实有些受宠若惊,因此也是小心翼翼的应承着。

不过酒是个拉近距离的好东西,互相敬几圈,三五杯下了肚,脸蛋都变得红扑扑的,不论身份,都开始称兄道弟起来,气氛便渐渐热闹起来。

主桌设在院东的小凉亭内,沈默让盘石公坐在自己身边,一干总兵巡抚作陪。盘石公是有件事的,自然明白这一桌绯红官袍意味着什么,这些平时都见不到的大人物,竟然在下首陪着自己说话,这让他有些消受不起,在那里如坐针毡。

沈默看出他的不自在,一指院中笑道:“盘石公,您看,他们都开始喝起酒来了,咱们是不是也放松点。”顺着所指,盘石公看到那些宗老们,已经和官府众人打成一片,吆五喝六的较量着喝酒,可也真是新鲜。

“从没想过,大官们能和咱们山民坐一桌喝酒……”盘石公不禁摇头感叹道。

“为什么不能呢?”沈默温和笑道:“大家都是炎黄子孙,既然生在神州大地上,就是一样的高贵,为何再人为设置界限呢?”

“您这说法,确是与众不同。”盘石公轻声道:“以老朽几十年所见,汉人大都可瞧不起我们畲人。”

“是啊,这是历史造成的。”沈默不讳言道:“虽然你们的祖先大都是魏晋的望族,但毕竟已经与外面世界隔阂千年了,语言、习俗、文化、服饰等各方面都有差异,”说着笑笑道:“两族想要平等尊重,还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啊。”

“难道会有那一天吗?”盘石公不太相信道。

沈默却把话头一别,微笑道:“我听说,你们有句俗话,叫‘宁叫闺女老在家,不在山南边找婆家’,这话什么意思?”

“呵呵,大人竟然知道这个。”盘石公笑道:“我们这边龙头山以北的村子,日子还算过得去,但南边的地贫得很,家家户户穷得穿不起裤子,连土匪都不光顾的地方,谁愿把姑娘嫁过去遭罪?”

“瞧不起人家?”沈默笑道。

“算是吧……”盘石公点头道:“穷了就让人瞧不起。”有一说一的老人,让交流变得十分通畅。

“就是这个道理。”沈默淡淡道:“歧视因为贫穷,而后产生隔阂。”

盘石公思索一会儿,道:“您说得一点没错,”说着苦涩的一笑道:“可世世代代生在这大山里,穷是咱的命是。”

“那不一定。”沈默神秘的笑笑道:“我有法子能让畲民们富起来,你信不信?”

盘石公盯着沈默,见他不似作伪,但终究还是没有信心道:“大人,我说个典故您别不爱听。”

“请讲。”沈默给他斟杯酒道。

“五十年前,有个大人物,也来咱们这儿巡抚过。”盘石公道:“他叫王守仁。”

“正是下官之师祖。”沈默肃然道。

“他厉害吗?”盘石公问道。

“文武双全,经天纬地。”沈默满是敬意道:“乃是五百年才出一个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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