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龙南城中,沈默披着大氅,背手站在院子里,夜凉如冰,北风似刀,但他浑然不觉,只是将担忧的目光,投向那重重大山之中,自从刘显他们开始正式行动后,他便连续失眠,整颗心都揪成一团。他这辈子还没如此紧张过,即使当年在杭州城外遇到倭寇,也只是害怕,而不是感到如此之重压。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担任一方统帅,麾下几万人的性命,都系于这次的军事冒险,一旦弄巧成拙,后果之严重,是他承担不起的。所以哪怕根本看不到什么,他还是站在院子里往下历眺望,似乎只有这样,他的心情才能好过一点。
脚步声响起,沈默回过头来一看,是同样没睡的沈明臣,轻声道:“不是叫你去睡了吗?”
“东家无眠,咱扛活的哪敢先睡?”沈明臣诙谐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大人,下棋吧。”
“下棋?”沈默点点头道:“好主意。”于是两人坐到书房中,侍卫烧旺炭火,便在黑白世界中对弈起来。
但沈默今天明显心不在焉,下着下着,沈明臣眼看就要擒杀他的大龙,不由出声提醒道:“大人,大龙都要被擒了,下一步可要认真走哇。”心里却十分高兴,因为他平时下棋赢不了沈默,这下终于能趁机改写战绩了。
沈默点点头,捏着棋子,仿佛长考起来,沈明臣耐心等着,谁知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棋盘上,迟迟不落子不说,还在那自言自语道:“是啊,下一步必须要慎重,”说着把棋子一丢,问他道:“句章,你有什么看法?”
沈明臣这个郁闷啊,只好也把棋子搁下,思考片刻道:“如果这一仗赢了,最强的叛匪便宣告覆灭,赣南剿匪可说大局初定了,”说着伸出两根手指道:“这时我们有两种选择,一是乘胜进击,移师再取高砂;另一个是借大胜的威势,派人说服谢允樟、江月耀等人投降。”
“依你之见,哪个选择更好?”沈默饶有兴趣的问道。
“总兵大人们肯定喜欢第一个,一将功成万骨枯嘛,不打仗他们如何立功?”沈明臣条理清晰的分析道:“但我不太赞同移师再战,因为有了赖清规的前车之鉴,谢允樟和江月耀不大可能再中计,而且他们肯定已经储备好了越冬的粮草,我们必须谨防他们困兽犹斗,狗急跳墙……倘若他们利用有利的地形周旋,对我们反而不利。”顿一顿,他继续道:“今下历既定,余峒胆寒,便有不战而屈的可能。为将之道不在多杀戮为功,咱们还是要以震慑和劝降为主。”
沈默点点头,展颜笑道:“句章兄所言,句句合我心意啊,若接下来的几股叛匪能和平解决,我的压力会小很多……”刘显他们在下历搞封锁,是瞒不过欧阳一敬的,还不知怎么告他的状呢。所以沈默打心眼里希望,后面的收尾能漂漂亮亮的,好堵死一些人的嘴。
“我可以去劝降谢允樟……”两人正在说话,一直坐在角落里假寐的何心隐突然出声道:“他曾是我的徒弟,现在形势不同了,相信他会做出抉择的。”来到这里已经几个月了,也没帮上沈默什么忙,何大侠觉着干吃饭实在不好意思。
“太好了!”沈明臣抚掌笑道:“何大侠出马,咱们就成功了一半!”
“那另一半呢?”沈默笑问道。
“得想法请盘石公出马。”沈明臣道:“如果能说动这顽固老头,谢允樟自然会明白,已经没人站在他这边了,何去何从,知会知道自己无从选择。”
“嗯。”沈默颔首道:“后天是他们与徽商的签约大会,盘石公送来请柬,看来我有必要走这一趟了。”
盘石公虽然性情孤傲、刚强正直,从不屈服于任何强权,但他很讲义气、守信用,更为畲族百姓着想,在了解到种植‘马蓝’确实可以让山民们摆脱贫困后,他便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帮那些徽商尽力推广,最后说动一百多个寨子加入进来。为了扩大影响,他和那些徽商商量着,要举行个签约大会,还破天荒的邀请朝廷官员出席,以借官方的权威,显示此事的合法与正式。
能成为第一位被邀请去围屋做客的朝廷官员,沈默感到十分开心,就算不为了要说服对方,他也早打算去这一趟了。谁知天公不作美,当天夜里就下起了雪,这雪还下得分外绵长,翌日下了整天,第三天下午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见地上的积雪已经没过膝盖,沈明臣等人劝他说,还是不要去了吧。因为那盘石公的村寨,在非常偏僻的山沟里,平时走尚且要小心翼翼,现在被大雪覆盖,更是特别之危险。
郝杰反复劝说沈默道:“现在外面并不太平,到处是流寇溃兵,而且往盘石公那里去的地形险峻、冰雪险恶,万万不能去。”
不用这些人劝,沈默也知道危险,但他更清楚,这是个折服盘石公的好机会,便笑道:“不碍事,你去找几个熟悉路径的畲民,咱们小心走就是了。”
“大人……”郝杰还要劝,沈默却不容分辩道:“你不敢去就算了,但本官还是会按时上路的。”
郝杰无可奈何,只好出去为他寻找向导。结果把人领来,沈默一看,竟然是那老熟人蓝小明。郝杰有些无奈道:“这样的鬼天气,谁都不愿出城,只有他们几个年轻人,愿意走这一趟。”
见县太爷有瞧不起自己的意思,蓝小明抗议道:“我们是这里最好的猎手,十里八乡的沟沟坎坎,闭着眼就能走过去。再说要论雪地里行走,就更没人比我们厉害了。”
沈默点头笑道:“好吧,就用你了。”蓝小明和他的伙伴们不由欢呼起来。
“大人,您不再考虑考虑了?”郝杰尤不死心道。
“再啰嗦,就跟我一块去。”沈默笑骂一声,便伸个懒腰道:“带他们先去休息,明天一早就出发。”
次日清晨,雪还没停,但沈默还是坚持冒险踏雪出发了,一路上的艰难自不消提,光跟头都不知摔了多少个,有次还一脚踏空,差点摔到悬崖下。好在何心隐紧紧跟着他,才没有出什么大事儿。
在他顶风冒雪,艰难赶路的同时,盘石公和阮弼,还有早到寨子里好些天的头人们,却在酣然高卧,因为他们头一天晚上,看到这漫天大雪的恶劣天气,都觉着经略大人不会来了。
盘石公和阮弼商量一下,既然邀请了最高长官,他没来,当然不能开始了,于是跟大家宣布,仪式推迟举行,大家不必早起,可以睡个懒觉。盘石公还特意清晨起来,出去看了看,见雪还在下,便放心的回去热被窝,睡他的回笼觉去了。
当沈默一行人,披着一身雪花,风尘仆仆来到他的寨子时,人们毫无思想准备,待听是前来赴会的经略大人时,全都惊呆了。直到沈默摘下皮帽子、皮手套,将大氅脱下来,露出绯红色的官袍,又除下皮靴换上粉底黛面的官靴,最后戴上他的乌纱帽,这才让所有人如梦初醒,相信是经略大人驾临了。
“盘石公呢?”沈默环顾左右,不见那老头的身影。
“还在睡觉哩,”人们不好意思道:“这就去把他叫起来。”
“还是我去吧。”沈默摆摆手,笑道:“他的卧房在哪里?”人们赶紧把他领到了盘石公的住处,在门外便听到鼾声高作,原来老先生这几天操劳过度,今儿好容易能歇歇乏,到现在还没起呢。
沈默抬手示意众人不必跟着,自己脱了靴,走进铺着皮毛的卧房,盘石公竟毫无察觉,仍然大睡不醒。沈默开玩笑地在他身边道:“快起来吧,太阳都晒到屁股了……”
“瞎说,”盘石公嘟囔一句道:“雪还没停呢。”说完便翻身接着睡。
“沈经略来了。”沈默又笑道。
“他插翅子飞过来啊?”盘石公终于受不了,揉着眼睛想看看是谁在这捣乱,谁知一睁眼便看到个穿着红色官袍的家伙站在那,不由打个激灵,翻身坐起来道:“哎呀,您怎么来了?”
“咋这么问呢?”沈默两手一摊,笑道:“不是你邀请我来的吗?”
盘石公看清他的面孔,确实是沈默不假,连忙赤着脚跳下床,有些不知所措道:“真没想到,真没想到,还以为这种天气,您不会来了呢……”
“怎么会呢。”沈默笑道:“既然答应了,我就得做到,不然我这个父母官,还有何威信可言?”
盘石公平复下心情,一脸感佩道:“我服了,彻底服了,您确实言而有信!”
第七四七章 平定(下)
大会如期举行,沈默不顾天气的恶劣如约而至,给了畲族宗老们极大的信心,这比什么承诺都管用。顺利的见证了徽商与一百零八村寨的签约之后,盘石公举行了盛大的宴会,庆祝这个百万畲族的新起点。
在一片推杯换盏、欢声笑语之中,一个满身披雪的军士突然匆匆走进来,将一个贴身藏的小竹筒,双手交给沈默。
大厅中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注视着那个小竹筒……能让信使追到这里来的,肯定是干系重大的紧急情报。
沈默知道这是什么,按时间推算,定南那边的战果已经出来了,但他还是心跳过速,手指头都有些颤抖,拧了几次都没有打开封口。看的周围人是真着急啊……歉意的笑笑,他拿起毛巾擦了擦满手的汗,终于打开封口,取出里面薄薄的信纸。沈默深吸口气,拿起来看了一眼,便交给了身边的盘石公,自己则若无其事的端起茶杯,想要做一淡定状,手却不听使唤的发颤,洒了前襟一片。
好在这时众人的目光,都被盘石公吸引去,只见老人家拿着那纸片,嘴唇微微翕动、面色十分复杂。
“石公,到底是啥消息啊?”既然经略大人给盘石公看,自然有公开的意思,大家便纷纷好奇问道。
盘石公定定心神,面上挤出一团笑容道:“官军已于昨日清晨,全歼赖清规所部两万余人,赖清规死于乱军之中,赖清川以下一百余名头领束手就擒。”说着感情复杂的长叹一声道:“盘踞咱们赣南多年的大龙头,彻底覆灭了……”
和老人家的反应如出一辙,在座畲老们闻言,并未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但也没有如丧考妣,就那么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沈默并不觉着有何不妥,毕竟赖清规一伙,是他们的同族,甚至是许多人的同宗,在感情上有先天的亲近,这是用多少手段,付出多少本钱也换不来的。但赖清规又着实困扰了他们的生活,他的反叛行为,为这里带来了长久的战乱,使山民们原本就很艰难的生活,更加无法为继……谁家没有饿死的亲人?谁家没有在兵灾中致残的男丁?所以对赖清规的死,畲族人的感觉十分复杂,如果硬要用一词形容,说是‘如释重负’更为贴切。
这时沈默端着酒杯站起来,朗声道:“诸位,赖匪既诛,安定不远,咱们终于可以摆脱十多年的噩梦,一起向前看了!”说着高高举杯道:“幸福的生活在等着我们呢!”
对,向前看,让这噩梦终结,让幸福的生活快来吧。在盘石公的带领下,畲老们纷纷举杯,一起喝下这杯满含着酸甜苦辣的庆功酒,不向官军祝贺,也要向未来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