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海瑞面色一沉,望向王思齐道。
“这是多少年的成例了……”王思齐小声道:“工部历来如此的。”
“你胡扯!”百姓的情绪更加激动起来,一个儒生打扮的青年面红耳赤道:“那是国初时定下的,但当时五十文钱可以买一石面粉,现在却要一千文,物价何止翻了十倍?房价也是如此,请打听打听,北京城的房子,哪有低于一百两的?却只给我们十两,这不是明抢又是什么?”
“成例如此,我们也没权更改。”王思齐硬着头皮道:“你们难,我们也难,大家就勉为其难吧。”
“那为什么去年官道拓宽,每户拆迁补了一百五十两;钱粮胡同征用民房,更是给了二百两,为什么到我们这里,连一成都补不上?!”
“竟有此事?”海瑞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沉声道:“到底谁在说谎?!”
见可算有给他们撑腰的了,老百姓就像受尽委屈的孩子似的,哭号一片道:“十两银子在北京城,连两年房租都顶不住,可怜我们本来就是贫寒人家,一年半载后,连个遮风避雨之所也无有了,可叫我们怎么活呀,大老爷作主啊……”
“都别嚎了……”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便见个戴着忠静冠、穿着道袍、持着拂尘的中年男子,在四个小道士护持下,出现在场中。
“这位是?”海瑞冷冷的打量着他道。
王思齐赶紧给介绍道:“这位就是敕封的妙一仙师王大真人。”
“什么王大真人?”海瑞哼一声道:“没听说过。”
“真人讳金。”王思齐小声道。
“哦!原来你就是那个王金!”海瑞目光如电的望向那王金,厉声道:“你本是陕西的不第生员,却冒充方士,造假芝山、涂五色龟蒙骗圣上,我正要上本告你个祸国巨骗,你还不乖乖回家洗干净了引颈受戮,却又跑出来丢人现眼?!”
海瑞面容刻板,但嘴巴却一点不板,一阵劈头盖脸的痛斥,便将王金的气焰彻底扑灭了,气得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在那里直喘粗气。过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指头指着他道:“你大胆!”
“没你大胆。”海瑞冷笑道:“你胆大包天。”
“你放肆!”王金气得换词道。
“没你放肆!”海瑞不屑道:“你丧心病狂!”
“你、你、你……”王金气得拂尘乱甩,竟说出句大失身份的话道:“你干什么的,你管得着这事儿吗?”
海瑞冷冷一笑道:“呵呵,百姓的疾苦,我们为官的不管,难道要你们道士来管不成?”
王金顿时没了词,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对手,便气哼哼海瑞道:“跟你这种芝麻官说不清楚,还失身份。”说着目光越过海瑞,落在沈默身上道:“我跟你家大人说。”
虽然一直没开口,但众人可没把沈默当空气,事实上,如果没有他在后面坐镇,王金等人也不会对海瑞一个小小郎中客气的,可能就直接扭送大理寺了。
王金也是有计较的,他知道凡是大官必自重身份,肯定不能跟海瑞那样牙尖嘴利,这样自己搬出皇上来,就能把他压住,便朝沈默稽首道:“这位大人请了,敕建玉芝坛,乃圣上的旨意,您的属下却敢这样无中生有胡搅蛮缠,这不是欺君之罪吗?您也不管管他。”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沈默身上,沈默却两手一摊,淡淡笑道:“他可不是本官的属下,我俩不是一路的。”
“那为什么在一起?”王金大感意外道:“尊驾是哪个衙门的?”
“凑巧碰上的,”沈默微笑道:“本官没有衙门,闲散官员一个,到叫王大真人劳神了。”
“原来是个散官。”王金大松口气,恢复了拽拽的神态道:“怎么,也想来管这闲事儿?”
“本官虽是散官。”沈默微笑道:“但来这不是管闲事。”说着面色一正道:“我是奉皇命而来。”
“不是唬人的吧?”王金先是一惊,然后狐疑道:“若是钦差,当有圣旨拿来看看。”
“我接的是口谕。”沈默淡淡道:“王真人若不信,可去跟去见皇上查问此事,自然便知真假。”
王金生生被沈默这份从容给逼慌了,直咽吐沫道:“你……你到底是谁呀?”
沈默也不隐瞒,缓缓道:“本官沈默,奉圣旨前来察看玉芝坛工程,王真人有礼了。”他还真不是骗人,嘉靖是跟他说过,抽个空过去看看,别让那些人偷工减料啥的,不过沈默现在用出来,就纯属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听了沈默自报家门,众百姓窃窃私语道:“原来是六元公,他老人家不是替皇上管着东南吗,怎么这会儿回来了?”百姓们虽然对这位传奇人物保有相当的好感,但听说他是奉旨来察看工程的,心下顿时凉了半截,暗道:‘官官相护,六元公不会帮咱们的,没指望了。’
众官员先是一惊,听明白沈默的目地后,又心下大定,赶紧朝他再次大礼参拜。
只有王金不明所以,小声问王思齐道:“这人很厉害吗?”他进京不到两年,正好跟沈默错开了,再说他一心哄骗皇帝,作威作福,也不关心政事,根本不知道此人的手段。
“厉害,”王思齐小声道:“牌子硬,关系广,本事大,仙师还是和他客气点吧。”边上的周德符也符合道:“是啊,仙师,此人说得出,做得到。您是方外之人自然不怕他,可我们头上的乌纱不保,您就照应照应咱们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让王金明白了,对面是个不能轻易招惹的家伙,便抱拳道:“既然都是为皇上办事,沈大人就帮着劝劝这些愚民吧,皇上修建玉芝坛是为了让大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最终受惠的是亿万百姓,他们怎么就不能舍小家,顾大家呢。”
“这叫人话吗?”海瑞恨不得揍他一顿,道:“修个坛子就能国泰民安,那以前的君臣也太蠢了……”
沈默微微摇头,示意他少安毋躁,对王金微笑道:“真人说的不错,这坛子确实异常重要,但正因为如此,才需要十分小心,万分慎重。”
“是吧?”王金大点其头道:“还是沈大人见识高,不知您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看法有一点。”沈默的目光缓缓掠过场中,那一张张绝望的面孔,写满了愤怒与无奈,那是足以焚灭一切的业火啊。心中暗叹一声,他正色道:“这里的风水自然不错,但绝不能大兴土木。”
场中气氛一滞,所有人都呆住了,王金满脸疑惑的问道:“为何?”
“北京乃是我大明帝都,其每一处的设计,无不经过无数风水大师反复推演,其城内的风水格局,乃严格按照星宿布局,故称之为成为‘星辰之都’。”沈默说着看看王金道:“王真人当然是明了的,在下多嘴了。”
王金额头见汗,心说不会李鬼碰见李逵了吧,万一真要是风水上有问题,皇帝肯定要吃了我,便艰难道:“呵呵,那依大人的意思,是哪里有情况呢?”
第七五三章 玉芝坛(中)
一面是陷入病态狂热的皇帝,另一面是即将无家可归的百姓,沈默想起一首歌道:‘左右都不是,为难了自己。’迫于无奈之下,他只有用出这招稍显无赖的‘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既然你说这里风水最好,那我就说有问题,反正风水一道,从来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但有一点沈默可以确定——只要有争议存在,皇帝再昏聩,也不可能答应动工的。因为这个年代的人,是最讲究堪舆的,尤其是事关国运的龙脉啊,风水呀什么的,更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在北京城里动土,本就是个犯忌讳的事儿,所以沈默相信,哪怕自己胡扯一顿,也会引起很多人的不安,从而让这事儿生出变数。更何况,身为唐顺之的薪火传人,沈默于《左》一道也有不浅的造诣,至少蒙人是足够了。
但是,他绝对不会在这里讲。面对着王金的追问,沈默正色道:“真人说笑了,这里人多嘴杂,怎是讲机密的地方呢?”
王金仍不死心道:“那咱们单独谈谈。”
“也不必了。”沈默淡淡一笑道:“我回去后,便马上给皇上上本阐明此事,之后如何决断皆听圣裁,真人不必担心。”
王金这才发现,这个和言细语的沈大人,比那牙尖嘴利的海瑞还难搞,用他们老家话说,就是‘蔫坏蔫坏’的,把你的好事儿搅黄了,还让你有火发不出来。
这下在没定论之前,谁也不敢再开工了。眼看着天都黑了,官差们纷纷打起了退堂鼓。王思齐小声对王金道:“仙师,今儿横竖就这样了,待明日禀明皇上后,再作计较吧?”
王金心有不甘,但也知道事不可为,郁闷的一甩拂尘,对沈默稽首道:“沈大人,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改日在圣上面前讨教您的高招……”
“随时奉陪……”沈默笑眯眯的还礼道。
“走……”王金愤懑的转身往轿子走去。此时天都黑了,地上到处是瓦砾,王思齐和周德符赶紧提醒道:“仙师当……”‘心’字还没说出口,便见王金一脚踩在一片瓦上,扑腾摔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