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帮老西儿的底细我最清楚。”沈默微笑道:“王崇义的亲弟叫王崇古,辽东总督;外甥张四维,山东巡抚;亲家杨博,三边总督……”
“打住打住,”张居正摇手笑道:“你怎么对人家的底细如此感兴趣?”
“呵呵,”沈默答非所问道:“我只是要说明,人家就算想跟你小张大人搞好关系,也不会让王崇义出马的。”
“你说得对。”张居正点头道:“确实,他们找我是有事相求。”
“那么说今天请我来,”沈默淡淡笑道:“不算临时起意了?”
“就别怀疑我的诚心了。”张居正笑笑,和他谈入正题道:“你知道我现在调任户部,王崇义找我,却是为了一桩大营生。”张居正在吏部时间不长,便被调到户部任左侍郎,徐阶说是让他尽快了解政务,其实还是担心他让那帮子河南人给拐跑了。
“什么事?”沈默感觉有些怪异,张居正请自己来老西儿的地盘上,谈和老西儿合作的事宜,官商勾结的意味也忒重了点吧:“有必要让我知道吗?”
看出沈默言语中的戒备,张居正洒然一笑道:“拙言,我请你来这里,就表示绝无私心,”说着自嘲的笑笑道:“其实我不太愿意和这些商人打交道,只是这次他们的提议太诱人,让我无法拒绝啊。”
这时房中铃铛作响,张居正便止住话头,对外面道:“进来吧。”那小厮带着两个伙计,提着四个食盒上来,手脚麻利的布上菜,又为二人烫上酒,很快又悄悄的躬身告退。
张居正为沈默斟一杯道:“但因为兹事体大,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顿一下,又近乎自白道:“你放心,我张太岳不会跟奸商勾结,损害朝廷利益的。”
“愚弟岂是那种迂腐之人?”沈默摇头笑道:“有什么事,叔大兄只管讲出来就是,弟知无不言。”说着跟张居正轻轻一碰杯。
“好。”张居正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呲牙道:“是这么回事儿,王崇义跟我申请,想让户部将大明宝钞的发行,交给他们日昇隆……我正好管着宝钞提举司,一听当然是求之不得,估计要是跟部堂一说,他也无不应允。”说着他看向沈默道:“但兹事体大,我担心有看不到的隐患,所以未曾贸然上报。我知道你是这方面的行家,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嗯……”沈默夹一筷子白条鸡,细细的咀嚼着,心里翻江倒海起来……这些年来,凭着比汇联号更雄厚的底蕴,靠模仿前者起家的日昇隆,也如其名,旭日东升般兴隆起来,与汇联号形成对峙之势……不仅在北方各省占据绝对优势,还大举南下,企图在南方市场中立足。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早将东南诸省视作禁脔的汇联号,自然不会任由日昇隆入侵,双方各出奇计、明争暗斗,在各个战场上数次交手……虽然仗着地利、人和,汇联号一直压制着日昇隆,但始终无法将其赶出东南去。
沈默在东南时,日昇隆的股东们,也曾向他求助过,希望能利用权力武器达成商场上做不得事情,却遭到他的断然拒绝。沈默正告他们,自己只会在对方也动用官府时出手,否则想打败对手,只能靠你们自己。
这是因为他深知,垄断是带来僵化、扼杀进步的超级毒药,就算没有日昇隆,他也会另外扶持一家甚至几家票号与汇联竞争,而不会只盯着眼前的利益,却把银行业的未来葬送。
只是这日昇隆没有他这样的觉悟,山西商人的秉性沈默也最了解,这次竟然要接下大明最烂的几个摊子之一,让沈默本能的感到不安……先说说那大明宝钞,此物乃是朱元璋老爷爷的几大瞎搞之一。所谓宝钞,就是纸钞。官府发行纸币并不是大明首创,其实在宋元,就已经有过成功的经验,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使纸钞真正的为百姓认可,成为国内的流通货币。
纸币流通有两个先决条件,其一是发行机构的信用为百姓所认可,其二是必须保证纸钞的价值……最简单的作法,就是承诺可与金银自由兑付。事实上,宋元能成功,就是因为他们的纸钞可以兑换成金银。而我大明的纸钞,却缺失了这项功能……究其原因,一是朱皇帝和他的大臣们,极度缺乏货币发行的知识,二是当时乱世刚过,作为传统货币的银铜极为匮乏,政府根本没有这个兑付能力。
于是大明宝钞就在这种先天不足的情况下问世了。无兑付义务的发行,必然导致政府的滥发冲动,结果大量纸质粗陋、难以耐久的‘宝钞’涌向市面,且只发不收,既不分界,也不回收旧钞,致使市场上流通的纸币越来越多,最终泛滥成灾。在洪武年间就通货膨胀,贬值极快……结果就是政府几乎完全丧失对经济的调控能力,甚至陷入长久的经济危机中……
第七五五章 江湖秋水多(上)
不夸张的说,大明朝的财政之所以长期困顿,跟宝钞的泛滥贬值,有十分密切的因果关系。道理很简单,政府承认宝钞,而且为了维持宝钞的生命,他们禁止白银铜钱流通,还规定政府税收必须以宝钞完税。但民间是不认可宝钞的……除了宝钞不能兑换成金银、防伪性差、以及不易长期保存之外,他们还未从元朝末年,政府滥发宝钞,导致恶性通膨的噩梦中醒来,所以他们根本不顾朝廷的禁令,宁肯以物易物,也不用宝钞。至于那些要交税的商家,宁肯用银钱收购宝钞来应付官府,也不会把一堆持续贬值的宝钞屯在家里。
到了宣德年间,恤民的宣宗皇帝废除了已经有名无实的‘禁铜令’,结果使得宝钞加剧贬值,朝廷只能发行更多的宝钞,便陷入这种恶性循环,使情况愈加糟糕。
后世的历代君臣,都曾尝试过重新挽回宝钞的价值,但或者因为保守势力太强,或者因为方法本身就是错误,结果时至今日,纸币一途,已经彻底壅滞不行,但朝廷并没有将其废罢的打算,毕竟还可以仗着权力,用其完成诸如发俸之类的政府支付,且一旦废止,谁又敢说情况不会更糟呢?
但这个不断蚕食国帑的烂摊子,在大臣们眼中,确实连鸡肋也算不上,如果能有人愿意接的话,真是要谢天谢地,敲锣打鼓给他们送过去。
正因为此,沈默才不会相信,那些掉进钱眼里的晋商们,能像他们自己说得那样‘愿为朝廷分忧,为重振宝钞做贡献’?只是虽知道事出反常,必有鬼祟,但一时他也说不清,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只能试探着问张居正道:“那叔大兄在担心什么呢?”
“我也说不好……”张居正缓缓道:“按说这是件好事,但我总觉着钱币乃利权所存。钱之为利,贱可使贵,贫可使富,故而言道,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又有谁愿意贫穷,而不愿致富呢?”
沈默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张居正便接着道:“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世间纷争说穿了,都是为一个利字。”顿一顿道:“我认为操钱之权在上,而下无由得之,是以甘守其分耳。苟放其权而使下人得以操之,非独起劫夺之端,而实致祸乱之渊丛也。”说着说着,他的语气变得愈加自信起来,道:“周天子分封天下,却不分山海之利,不为自私其利,实免祸乱也。钱币发行之权,正如山海之利,若是朝廷放弃,必会造成社会各方面的混乱。汉吴王濞即山铸钱、富埒天下,后卒叛逆,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虽然宝钞贬值严重,但也毕竟是钱,其发行权也一样是利权,焉能授予商家?”
沈默不禁暗暗为张居正喝彩,不愧是写进教科书的改革家,果然比大多数人眼光犀利,别人还懵懵懂懂的时候,他就能看到货币的发行权,应该由国家来掌握。
但对沈默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汇联号正在干的,实际上就是在东南发行自己的货币,如果张居正始终持这种态度的话,早晚会跟汇联号干上的。
“那你和那些人,具体谈过了吗?”沈默给张居正斟上酒,又问道。
“还没有具体谈。”张居正道:“当时我刚到户部不久,对宝钞提举司的事情还不摸底,哪敢贸然和他们谈?”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道:“不过我让他们写了个条陈,前几天刚拿到,一直带在身边翻看。”便将其递给沈默道:“拙言,你帮我看看吧,还是那句话,条陈看起来真好,可我总是感觉虚得慌。”
沈默接过来,苦笑道:“这么厚的册子,我一时能看出什么丁卯?”
“你拿回去看吧。”张居正道:“这是副本,衙门里还有正册。”
沈默点点头,将那册子收好,道:“叔大兄,我与你一般看法,此事必须慎重再慎重,等我看明白了,再与你分享心得,”说着压低声音道:“不过我觉着,此事虽然重大,但不算紧急,还是先不要动议的好。”
“嗯,我有分寸的。”张居正何许人也,怎会听不出沈默的言外之意,现在徐阶和高郭二人的斗争,有愈演愈烈之势,这时再好的方案提出来,也难免会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不过凡是预则立、不预则废,如果真觉着这个行的话,我希望等环境一合适,马上就开始。这就需要早做准备了。”
沈默点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这件事我会上心的,反正我一时也没有正事可做,就用心帮你把这个搞好吧。”
“如此,多谢拙言兄美意了。”张居正敬他一杯道:“我是真心想把宝钞改好,可是做官难、做事更难,没有你的帮助,我是做不来的。”
“你好像感慨颇深啊。”沈默淡淡笑道。
“是啊……”张居正微微皱眉道:“原先国事萎靡,以为是奸党在朝,后来严党倒了,还以为终于可以振奋了吧?谁知还是在老样子。这才知道,原来不光正邪不两立,政见不同也不能两立,可这样斗得你死我活,对国事有何益处?既然都看到黎民嗷嗷待哺,国势岌岌可危,都想中兴大明,为什么不能求同存异,共举大事呢?难道大明朝堂就这么小,只能容得下一尊神吗?”
沈默默默点头,心中暗叹道,真希望你登上巅峰后,还能持同样的观点。但他心里很清楚,不论山有多雄阔,越往上空间就越小,到了顶峰处,它只容一人立足。剥去层层的伪装、种种的借口,这才是隐藏在那些所谓的‘正邪之争’、‘政见不同’之类表象后的真相——一山不容二虎,这是人类灵魂中的劣根,但正因为是劣根,所以才拿它没有办法。
张居正还抱此幻想,是因为他还没到那个份上,真到了那一天,也许他做得比谁都狠都绝。如果到了那一步,还有这种想法,等待他的只有无情的淘汰。
其实何止是张居正,沈默自己不也一样?一样的还带着理想主义,甚至在心底还有一块柔软,也不知他这种不合适的善良,会不会随着时间消失,从而彻底进化成一个政治动物,又或者终会为其所累,遭受失败的命运。
谁知道呢?只有时间能解答,真到了要作抉择的时候再说吧。
与张居正分开之后,沈默便开始研究日昇隆的条陈,其实没看之前,他还以为,仍然是对汇联号的模仿呢,谁知愈看愈加惊心,这些老西儿不愧是最杰出的商业精英,想出来的方案,让他这个多了五百年见识的‘先知’都自愧不如……简单说来,日昇隆针对朝廷财政窘困、迫切需要额外收入的状况,他们愿意向朝廷提供每年若干白银的借款,而且这笔借款无需偿还,只需要允许其发行总价值相等的嘉靖宝钞即可。
当然此宝钞非世面上流通的大明宝钞,而是由日昇隆独家发行的新版宝钞,而且作为对应条件,日昇隆要求户部按照市面的实际情况,固定银、钞、铜的比价为‘银一两等于钞十贯等于钱千文’,且一定而永不易。并规定白银用于大额交易,十两以下的交易,禁止用银,只用钱和钞……当然这所有的钞,都是针对新钞来说的,至于旧钞,需按照嘉靖四十四年的平均比价,以及银与新钞的比价,兑换成嘉靖宝钞;若是旧币、残币、污币,则必须再行大幅度折价云云…虽然沈默曾就汇联号小额银票进行过调研分析,但那时他的目标,只是希望对东南经济的发展,拥有更有力的控制权,并未像日昇隆这样,竟有成为一国央行的野心。
所以沈默用了很长时间,思索日昇隆的条陈,到底是对是错,尤其是长远来看,到底有何影响:
首先不得不承认,日昇隆提出的货币制度方案,是从大明的现状出发的。其虽然担任宝钞的发行人,但并未将宝钞当作主币,而是强调以银为中心和基础——对宝钞和铜钱,都以银计价,一定数额的纸币和铜钱,都固定地代表一定银价。按照上辈子所学的货币银行学,白银就成了惟一有价值尺度职能的主币、或者说本位币,而纸币和铜钱则都成了银的价值符号,这就是传说中的银本位啊!
日昇隆的厉害之处在于,他们选择了一种硬通货做本位币,如果钱和钞的发行量受到严格限制,那么这种白银本位自然是可行的。如果朝廷真能将宝钞的发行权交付给他们。而所有人都会相信,作为拿真金白银换宝钞的日昇隆,为了保证宝钞不贬值,自然不敢滥发。这也是他们的计划,让人如此有信心的原因所在。
在这笔交易中,朝廷得到了无需偿还的巨额白银,所付出的,不过是烂透了的宝钞发行权;日昇隆则获得了大明境内唯一的纸钞发行权,并且因其与朝廷合作,将树立起崇高的权威地位……几乎可以肯定的说,这种关系一经确立,便可将其竞争对手秒杀于无形。到时候汇联号就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也无法阻止客户集体搬家了。
如果他们真能这样踏踏实实做事,沈默就算把汇联号赔上也无话可说,怕就怕这只是他们的一种手段——每年只支付给朝廷一二百万两银子,相对应的,只发行少量所谓的‘嘉靖宝钞’。便相当于用一笔银子,买了一个唯一的、超然的地位,并使汇联号银票的流通变成非法,这极可能会导致汇联号发生大范围挤兑,甚至直接破产。
这样想来,沈默不禁心惊肉跳,脑海中不断闪烁着八个大字‘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恐怕日昇隆积极接下宝钞改革的重任,不是因为什么为国分忧,而是对汇联号下的杀招!
官商勾结本就是晋商发达的不二法门,想靠官府打倒竞争对手,自然也不足为奇。这下沈默不能袖手旁观了,他必须为汇联号的命运,与这帮强大的敌人周旋,最好能把发行权抢过来,至少也不能让他们独占!
有人说得好,人生就像一场旅行,可一旦步入政坛,旅行的地点就变成了海上,也许前一刻还风平浪静,下一刻就变得风高浪急吓煞人了。
这边他还没想出个丁卯,那边拜访的人却接踵而至了。十月底的这天,他正在与王寅几个说话,便听卫士前来禀报,说七八个年轻官员,自称他的学生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