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房内针落可闻,只有木炭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最终还是徐阶开了口,却只是轻声一叹,道:“肃卿,老夫原先与你不谋而合,只想先修好玉芝坛,至于两宫两观,就先等等再说。”
“那现在呢?”高拱问道。
“现在……”徐阶又叹口气,然后陷入了沉默。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高拱目光焦灼的追问道。
“不要妄自揣测。”徐阶摇摇头,但见几位尚书都是一脸的不理解,他干脆将满腹心事道:“此一时彼一时,一切都要从大局考虑,景王一去,裕王就成了唯一的皇子,你们觉着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知道,今天这个决定做出来,自己将成为千夫所指,如果这几位尚书都反对自己的话,那一切的委曲求全,就成了自掘坟墓。
众人见他突然跳到储位之事上去,还是有些不解,但毕竟是大家关注的热点,还是纷纷道:“当然是好事了,裕王的储君地位,已经坐实,从此再没人三心二意了。”
“老夫却不这么看。”徐阶语出惊人道:“我侍奉皇上二十年,对当今性格,比诸位要多了解一些,深知皇上之聪慧多疑,好猜善忌,如今他又沉疴在身,更是喜怒无常。肃卿,如果真按照你的意见呈上去,皇上会怎么想?有可能同意吗?就算同意了,你们谁敢花这个钱?”如果不是被逼急了,徐阶断不会说出这么直白的话来,但一说出来的效果,确实是立竿见影。
众尚书哑口无言,就连高拱也没了那份慨当以慷的气势,又听徐阶满含感情道:“肃卿,你我这样的朝廷大臣,可以由着自己性子来,大不了被发配边疆,我陪着你就是,横竖大明最不缺的就是人。可大明只有一位皇子啊,总不能动摇国家的根基吧?!”
高拱怔默在那里,彻底的无言以对。让徐阶一点,他也明白了裕王现在的微妙处境,正因为独一无二,所以才更容易被嘉靖猜忌,从今往后自己做事说话,恐怕得更小心收敛,以免给裕王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想到这儿,他整个人都没了精神,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忝为一国宰辅,徐某当然想让天下百姓、文武百官、两京十三省都好了,可是现在朝廷这个情况,没有那个能力,只能先顾着最紧要的。”徐阶这时动了感情,眼中泪花闪现,哽咽道:“正如诸位所猜测的,圣体,圣体已经堪忧了……”自从重病以后,嘉靖极少接见外臣,一切政务都通过徐阶转达,众尚书虽然早就猜测,皇帝的龙体可能快不行了,但今日得到首辅的政事,还是感到无比震撼,跟着流下泪来。
见气氛大变,徐阶的语调变得坚定起来道:“在这个时候,最紧要的是什么,无需老夫再多说了。让各方面先担待一点,到时候再把今天的欠债补上。你们放心,有我这个首辅在,百官百姓还有军方,就不会骂到你们头上,我会厚着脸皮坚持到那一天,再引咎辞职,以谢天下!”说到这,他整个人都大义凛然了。
众人连忙纷纷道:“愿与元辅大人荣辱与共,共撑大局!”这话到也发自真心,毕竟这年代的官员,对国家改革的希望,总是寄托在‘圣主仁君’身上,他们对嘉靖的失望有多大,对裕王的希望就有多大……如果说是为了保护裕王殿下,一切都好商量。
“好、好、好!”徐阶感动的连连点头道:“多谢诸位能体谅徐某的苦心。”说着正色道:“那明年的预算如何分配?”
“都听阁老的。”众尚书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这种形势下,也只能答应了。
“好。”徐阶当仁不让道:“郭部堂。”
“在。”郭朴起身拱手道。
“先发半年的薪俸,我给你一百万两,你去分配。”徐阶望着他道:“向他们多做解释,请他们务必以国事为重,不许闹事,更不许上疏。”
郭朴一脸为难的点点头道:“我尽力就是。”
这时候徐阶只想能把烫手山芋扔出去,哪管他情愿不情愿,马上转向高耀道:“圣人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我大明疆域万里,并不都是饿殍满地的,也那富裕的省份,向南直、浙江、湖广等几个省行文,命他们打开藩库,周济一下受灾的省份。”顿一顿道:“告诉他们,朝廷也不会亏待他们,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能满足的一定满足。”
高耀寻思片刻,轻声道:“这样,可有一百万两款项给工部。”
“一百五十万两。”徐阶道:“让郭部堂帮你一起催,把这次的表现记载考核中,应该难度会小些。”
郭朴闻言苦笑道:“这未免有要挟的意思了……”
“顾不上那么多了。”徐阶摇头道:“就是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能把要出来也行。”说完他又看向江东道:“兵部这边,我会让广东、四川开征提编,争取就地解决军费,这样能省下多少?”所谓提编,就是胡宗宪搞得天怒人怨的拿手,现在徐阶顾不上那么多,也要学了。
“一百万两。”江东有些赌气道:“你要是再给我减,长城就不修了,明年鞑子再来,熟门熟路,乐子肯定大了。”
“不减了。”徐阶摆手道:“还有五十万两的缺口……”说着目光落在雷礼身上,道:“雷部堂……”
雷礼也着急道:“修黄河的银子一文都不能少,不然我都不好意思跟潘季驯交代。”
“没让你减……”徐阶尴尬的笑笑道:“老夫的意思是,那五十万两,你以名义,向钱庄拆借吧。”
“唉……”雷礼郁闷的点点头,接下了差事。这个年代,朝廷向钱庄借钱,是很丢人的事情,而且人家肯不肯借还两说。
终于把给皇帝修宫观的钱挤出来,徐阶如释重负的松口气,对众人道:“我会向皇上面陈此事,备述诸公对圣上的拳拳孝心,皇上一定会很欣慰的。”
众人点点头,心乱如麻道:‘可除了皇帝之外人,没一个会欣慰的……’
虽然深居简出,但沈默的消息,还是比一般官员要灵通许多,内阁会议结束不久,他便知道了来年的预算方案。
当得知这个消息时,他正赤裸着上身,趴在床上让余寅给自己……拔火罐。余寅的手法不亚于真正的大夫,他将点燃的艾条在大青竹筒中烧灼,待火烧到最旺时,便准确的扣在沈默背上的穴位上,动作稳健而沉着,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
沈默享受着这种隐隐作痛,却又从心地舒服的感觉,眯着眼道:“你这手法,没有个十年八年,可练不出来。”
余寅呵呵一笑道:“学生从前穷困潦倒,住处也潮湿不堪,夫妻俩年纪轻轻就湿寒入体,又看不起大夫,只能互相拔罐刮痧,多年下来,也就熟能生巧了。”
沈默听了默默点头,突然问道:“从前年关不好过吧?”
“可不是么……”提起往事,余寅感慨万分道:“不是人人都盼着过年,对富裕人家,自然是开开心心过大年;对穷苦人家来说,却是年年难过的年关呀!回想过去,一年到头,奔于饥寒。合家老小望穿了眼,等的就是这几年能吃口荤腥,穿件新衣,可这点要求,对一个穷困潦倒的落魄书生来说,实在是太难了,每每只能愧对家小,一到年关就打怵啊。”
“确实是不容易。”沈默趴在床上,喃喃道:“当年我和我爹,也有过这么一段。”
“这还不是最难过的呢,”余寅叹息道:“有几年我分外背运、债务缠身,一到年尾债主就要上门追讨,为了避‘年关’,只能小年不到就躲出去,留下妻儿在破屋烂墙中听债主骂声如雷,直至除夕夜尽才敢回家,那种滋味真是让我生不如死,那才叫年关难过呢。”
听了他讲过去的故事,沈默突然想到一人,不由笑道:“你这种老实人,还得多跟徐渭学学,当年他也是一屁股债,可就没有债主敢上门讨要,总能安生过年。”
“哦,文长先生有什么好法子?”余寅饶有兴趣道。
“他其实一开始也出去躲,年过得很不是滋味。后来一发狠,说来年我一定要在家安生过年,于是第二年,他写了副白底黑字的对联,提早贴在大门上,上联是:‘容我过年是君子’;下联是‘要逼债务乃小人’。横批是‘来吧、刀子伺候’。”沈默嘿嘿笑道:“这法子效果特好,来讨债的看了,无不掉头就走,果然让他舒服的过了个年。”
余寅被逗得哈哈大笑,还没笑完,又听大人幽幽道:“你说我把这个方子,开给在京的清流官员,会不会大赚一笔?”
虽然沈默还是开玩笑的口气,但余寅这下笑不出来了,叹息一声道:“他们的日子确实难过呀,那些实权衙门还好说,像国子监、翰林院、都察院这些清流衙门,全指着这点俸禄还债过年,这下看户部怎么跟他们交代。”
“怎么交代?”沈默活动一下身子道:“既然这么做了,就没打算和他们交代,不过京官们本来就憋着火,只怕这下火上浇油,惹出什么乱子来。”说着摇头苦笑道:“驻京十几万禁军,可都发十个月的饷,显然上面不想让军队乱起来,至于清流们,闹就闹吧,看来大人们觉着能担待的起。”
“真能担得起吗?”余寅看看西洋钟,时间到了,便开始拔下火罐子,看着沈默背上一个个紫黑色的圆圈,他低声道:“大人,你这火够重的,可得注意了。”
感到背上一阵松缓,沈默坐起身来,穿上棉袄道:“国事蜩螗若斯,我却爱莫能助,不上火才叫怪哩?”
“学生也认为,十岳公的看法没错。”余寅闻言谨慎道:“但现在群情激奋,是我们始料不及的,学生以为,大人适当的表达一下看法,追随一下大流,还是有好处的。”
“唔。”沈默点点道:“我知道了。”但他心里,其实另有打算的,只是这打算,甚至出火的原因,都无从对外人道哉……沈默所料不差,两天后,户部发俸的储济仓便出了大乱子,还打伤了人。
不过这也正常,谁碰上这个,就算他棉花条子一根,也会蹭出火星子来,不闹才叫有鬼呢——京官们的俸禄,从年初一直拖到年底,原先大家都等着市舶司解银子来,所以也都忍了。大都靠四处告借支撑下来,到了年关,全都欠了一屁股债,这个年过不过得去,就全指着今天这一趟了。
因此这些平素最讲究沉稳从容的饱学之士们,天不亮就被媳妇撵出家门,来储济仓前排队领俸。结果令他们大失所望——户部官员说了,上面有命,无论六部九卿或是不入流的小吏,今日来者一律一视同仁——每人三斗米,两升胡椒,五百贯宝钞。
嗷嗷待哺的众官员,一下子就炸了锅,这是打发要饭的呢?连债都还不了,还让大家有脸回家不?集体吊死在这储济仓里算了。结果大家也不领了,吵吵嚷嚷着要让户部当官的,出来给个说法。
雷礼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出,是以把十三清吏司的二十五名郎中,全都派来了,任务便是苦口婆心的劝大家体谅朝廷的难处,过一个安贫乐道的清淡年。
可是任他们巧舌如簧,也比不了一升百米,官员们哪听他们那套,纷纷质问他们,把大明朝的钱弄到哪去了?户部的人也郁闷啊,俺们更想知道,可这时候来年的预算还未公开,他们这些小官儿,又怎能勘透其中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