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您龙体违和,还是先歇息几日再见他们吧。”黄锦含着泪道。
“放心,朕死不了……”嘉靖躺在龙床上,面如金纸道:“都想把朕气死,朕偏要好好活,气死他们。”状哉吾皇,可谓斗神!
东方曙光万道,天亮了,宫门也开了。
但没有皇帝传召,谁也不敢跨越雷池半步。
海瑞和众臣没有久等,便见那马公公又一次出现在禁门前,简短道:“有上谕。”众人赶忙跪下,他将嘉靖的意思一宣布,然后走到海瑞面前,低头冷冷道:“听明白了吗?你的奏疏可以直达圣听,但你的人不能踏足禁宫,这不违背祖制吧?”
海瑞跪在那里,面露痛苦的点头道:“不违背。”
“那就跪在这儿候着!”马森掷下冷冰冰一句话,让人接过奏疏就不再看他了。
转到徐阶他们眼前,马森才挤出一丝笑容道:“徐相,诸位部堂,皇上有请。”
听说皇帝终于肯见他们,徐阶松了一口气,虽然事态败坏若斯,但能见到皇帝,才有缓和的希望……见徐阶他们开始往禁宫走去,马全给陆纲一个阴森森的眼色道:“为何还不执行圣谕,留这些人在这儿碍眼?”原来陆纲指望着能峰回路转,所以只是将林润等人控制起来,还没带离西苑门前。
这下陆纲是爱莫能助了,他无奈的点点头,示意手下将那些言官带走。
高拱回头看见这一幕,本想出声阻拦,却听徐阶道:“还是多想想,怎么让皇上消气吧,这才是救人的正道。”高拱听了颓然点头,不忍看那些青年官员被捕下狱,只好转过头去,紧走两步,希望能早救他们于水火。
几乎是转眼间,方才还热闹非凡的西苑门前安静下来,除了那些持戈站岗的金甲卫士,只剩海瑞一个,孤零零跪在巨大的城门洞前。他上身笔挺,眼睛直直的望着门洞中的深宫大院,等待着已经注定的命运。
圣寿宫中,一道珠帘将皇帝与他的大臣们隔开,嘉靖躺在内间的龙床上,徐阶等人跪在外间的台阶下。
这时候能接近皇帝的唯有太监。马森跪在龙床前,双手高举着个托盘,上面静静躺着个密封的严严实实的牛皮纸袋,这就是海瑞的那封奏疏。若不用剪子绞开,谁也休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嘉靖哪有力气去接那份贺表?他靠在枕头上,两眼定定地看着那封皮上的三个字‘治安疏’……在见惯了名家书法的皇帝看来,字写得算不上太好,但筋强骨硬,雄浑有力,很难想象是出自一个文官之手。
出神良久,嘉靖才吐出一个字道:“念……”便闭上了眼睛。
马森赶忙拿起裁纸小剪,整齐的绞开了封口,抽出了里面厚厚的那叠纸,展开一看,登时面无人色,再一看,牙齿打颤,浑身冷汗,几乎瘫软在地。
“念……”嘉靖等的不耐烦,又重复那个字眼道。
回应他的却是一阵尿骚味,嘉靖睁眼一看,只见马森两腿之间湿了一滩,他竟然尿了。
“废物……”厌恶的皱皱眉,嘉靖难以想象,究竟什么样的一篇文章,竟把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吓到小便失禁?
想到这儿,他开口道:“拿上来吧。”
黄锦从马森手中拿过那奏疏,一面让人把他拖下去,再把被他沾染了的地毯撤掉。一面又仔细检查了奏疏里外,确认没有被污损,才呈到嘉靖面前。
嘉靖无力抬手,只能再下令道:“展开……”
于是上来个小太监,和黄锦一道,将那厚厚奏疏拉长,调整个合适的距离,上面的内容便一览无余,展现在嘉靖面前:
‘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第七五八章 治安疏 (上)
‘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凡民生利病,一有所不宜,将有所不称其任……臣受国厚恩矣,请执有犯无隐之义,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讳过。不为悦谀,不暇过计,谨披沥肝胆为陛下言之!’
‘好大的口气……’看到这铿锵有力的言辞,嘉靖心中冷笑道:‘倒要看看你怎么直言!’
然后是举汉文帝的例子,说像汉文帝那样仁爱的贤君,仍有贾谊为其指出‘懈怠’的缺点;皇帝你当然比汉文帝厉害,英明直追尧舜禹汤,在继位之初,也曾经锐意进取,大有明君之相之类,把皇帝一顿表扬。
但嘉靖的心情还来不及稍稍松快,下一刻就沉入了绝底的深渊,他两眼直勾勾的盯着第三段的文字,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平地一声起惊雷,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怒吼道:‘陛下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可你还没好好干几天活,就被妄念牵引,开始不务正业!把刚强和聪明用错了地方。
‘谓遐举可得,一意修玄!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膏脂在是也,而侈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法纪弛矣!数年推广事例,名器滥矣!’你以为自己富有四海,便奢侈无度、大兴土木,却不知这是在竭民膏脂!为求长生、一意修真!二十多年不上朝,导致朝廷纲纪败坏,卖官鬻爵,豪强四起,名爵泛滥!
‘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你不见自己的儿子,人家都说你没有父子之情!
‘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你猜疑戮辱大臣,人家都说你没有君臣之情!
‘乐西苑而不返宫,人以为薄于夫妇!’你常年住在西苑,从不返回后宫,人家都说你没有夫妻之情!
‘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自陛下登基初年,大明便有病危之相,但远没有这些年严重!
‘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陛下破产礼佛日甚,室如悬磬,十余年来极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陛下崇奉道教、花销无度,朝廷只好增加捐税,各级官吏纷纷效仿,百姓惨遭盘剥,家徒四壁,穷困之际,十余年来已到极致了。因此,天下人都猜想陛下的元号‘嘉靖’者,乃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迩者严嵩罢黜,世蕃极刑,差快人意,一时称清时焉。然严嵩罢相之后,犹之严嵩未相之先而已,非大清明世界也,不及汉文远甚。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原来天下人都以为是严嵩父子乱了江山,但严嵩罢相、严世蕃伏诛之后,这个世界也没好多少,更远远比不上汉文帝时期。陛下比汉文帝差远了,天下人都觉着你太不像话了!
“要弑君啦!”嘉靖再也看不下去,一下从龙床上坐起来,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愤怒的抽动,眼中凶光四射,表情狰狞可怖,但他的视线偏又无法从那奏疏上移开:
‘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盖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
‘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不值陛下久矣……’
这一刻,天地间别无他物,只有这两句难听到了极点的痛骂,反复的在他耳边连声炸响,轰得嘉靖五脏六腑都化为齑粉,雕塑般一动都不动,把黄锦和马森吓得差点掉了魂。
珠帘外跪着的徐阶等人,听到皇帝一声尖叫,然后是太监们慌乱的叫喊声,不由惊愕的互相对视着,心中升起无边恐惧,难道天崩地裂了?
压根就没离开的太医,赶紧上前,又是掐人中,又是扎银针,终于把皇帝唤回神来,嘉靖稍一定神,便双目血红、面孔狰狞,发疯地怒吼道:“快派人去把他抓起来,别让他给跑了!”声音尖利恐怖、惨绝人寰。
这下徐阶他们听到了,原来皇帝没有龙驭宾天,相反还很精神呢……可徐阶他们的心,反而揪得更紧了。能干到二品大员的,都是历经嘉靖朝风雨的老人了,可谓是看惯了惊涛骇浪,从持续十年的‘大礼议’,到险些要了帝命的‘壬寅宫变’,到轰轰烈烈的越中四谏、壬戌三子,乃至严党倒台、严世蕃等人伏诛,多少惊心动魄,多少腥风血雨,也从未见嘉靖如此的……愤怒到出离。
“陆纲,愣着干什么,存心放跑了那孽畜吗?”嘉靖那尖利到变调的声音再度响起。
陆纲站在御阶下有些出神,因为他想起两天前的那个晚上,在进宫当值前,他按例去给叔父拜早年,沈默突然对他说了些意味深长的话,其中有一句就是:‘若皇帝大怒,要你拿人,便说皇帝息怒,这人脑筋坏掉了云云……不只为了救他,更是你陆家的一份阴德,来日必有好报。’当时他并未在意,还想大过年的,皇帝怎么会拿人,现在才知道,要不是叔父神机妙算,就是……早就知情,显然这种可能性更大。
但陆纲不想去深究,因为他相信叔父是不会骗自己的,更相信父亲不会看错人,所以短暂的恍惚后,他噗通一下跪在嘉靖面前道:“皇上息怒,那人跑不了……微臣听说他的脑子有点问题,此前已经送走了家人,买好了棺材,估计是不会跑的!”说完这句话,嘉靖阴寒的目光便直刺过来,吓得他后背一下就湿透了。
听了陆纲的回话,嘉靖的面色并未缓和,反而更加阴沉骇人,声音如从九幽黄泉发出一般,惊疑中带着杀气,直刺陆纲的肝胆:“你怎么知道那个海瑞跑不了,不会跑?!”
“快说!”马森在边上帮腔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既然知道了,为何不早向皇上陈奏?!”
经马森这一提醒,嘉靖反倒冷静下来,吐出一口浊气,暗暗告诉自己道:‘这里面名堂不少,不光要抓唱戏的,搭台的更得抓!’想到这,他面上的狂怒渐渐消去,声音也变得缓和起来道:“陆纲,告诉朕,是谁在幕后指使海瑞,现在告诉朕也不迟……”但了解皇帝的人都知道,他越是冷静,就越是动了杀机。
珠帘外的大臣们,已基本听清事情的脉络,是那个叫海瑞的在奏疏中写了忤逆不道的话,让皇帝如此暴怒,然后陆纲又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跳出来为海瑞说话,结果适得其反,让皇帝认为,是有人在指使海瑞,借此攻击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