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沈默恍然大悟,问余寅和沈明臣道:“这么说,你俩也都看过了?”
沈明臣笑着点点头,余寅也不好意思道:“不是有意瞒着大人的……”
“没关系,”沈默大度的摇头笑道:“既然都看过了,你们对那东西信心几何?”
“恕我直言,难于上青天!”王寅道:“细溯《大宪章》之源头,发现那不列颠国君约翰夺位不正、饱受非议;国家连败于宿敌,皇室威信尽丧;而且泰西宗教大胜,其教皇之权似大于君王,彼时教廷与约翰国王交恶,竟迫使后者屈服。”顿一顿道:“而且那些贵族,类似于我国周朝的诸侯王,有自己的封地、军队,皇帝也拿他们没办法。”
沈默闻言打心眼里钦佩道:“十岳公真是下了功夫。”
“呵呵,不敢居功……”王寅笑道:“其实都是余老弟分析出来的。”
“那在下更不敢居功,”余寅连连摆手道:“我都是从大人的书里看到的。”
“二位过谦了。”沈默笑道:“能认真思考泰西小国的长处,不以天朝上国固步自封,便让本人感佩莫名了。”说着对王寅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虽然两国国情不同,但依然对我们有启发作用……十岳公请继续说下去。”
“即使这么多的有利条件,也没有守住胜利的果实。”王寅沉声道:“那约翰国王虽在被逼宫之下,被迫签了城下之盟。但哪个君王,也不甘心权柄旁落。约翰王根本无接受《大宪章》之诚意,特别是其中第六十一条,几乎褫夺了国王所有的权力,是他无法接受的,所以贵族离开国都,各自返回封地之后,国王立即宣布废弃《大宪章》,原先与其有矛盾的教皇,也改变立场,训斥大宪章为‘以武力及恐惧,强加于国王的无耻条款’,断然否定了任何贵族对权力的要求,称这样做破坏了国王的尊严,结果不列颠即陷入内战。”
“至于后来……内战次年,约翰王病死,九岁的皇储即位,双方言和,战事终结,可再以国王名义颁布的《大宪章》中,已经删除了包括第六十一条在内的对皇帝不利的条款,之后三百多年间,几经修订、多次重新发布……期间虽也有贵族压制王权的时刻,但似乎大多数时候,王权都是有增无减的。远的不说,单说最近的亨利八世,据说就是一位拥有空前权力的专制皇帝……所以很难讲它是成功还是失败了。”
“这也是我等担心的。”沈明臣难得神色郑重道:“正如大人所说,大明已经病入膏肓,唯一的药方就是君臣共治。若能为此做一些事,我们不怕身败名裂,甚至被当做叛逆遗臭万年。”顿一顿,他的表情凝重起来道:“我们担心的是,真的分不清,这样做是救国,还是乱国呀!”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可惜沈默也没多少信心……但他必须给这些人信心,鼓舞他们、为他们描绘出美好的前景,这才能使他们接受那个目标,甚至将其变成自己的目标,才能为此全力以赴、奋不顾身……这是一个领导者的必修课,与品德无关,因为别无他途。
好在沈默多了一段记忆,总能让他底气十足,说出的话来,也更加可信道:“看来你们都下了苦功夫,我承认现今不列颠的皇权空前强大,但我就说一件事——方才十岳公口中‘王权空前’的亨利八世,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他与凯瑟琳皇后感情不和,由英国教会法庭批准离婚,并与另一名贵族女子波琳结婚,同年诞生女儿伊丽莎白,但却需要经国会法案确认,这项婚姻才有了合法性,其后裔才有了继承权。”所谓‘国会’,起源就是《大宪章》的贵族议政会议。
三人只是从几本译本中窥得英国之凤毛麟角,还远远谈不上熟识。这件事他们就不知道,闻言吃惊不小,道:“这么说,对王权的限制一直存在?”
“没错!”沈默斩钉截铁道:“三百年间,英国国王曾三十次重新发布大宪章,虽然这是王权占据上风的实证,却同时也证明,国王始终不能忽视它的存在,谁也无法将其彻底废除,这就成功确立了一项国王亦必须遵从的原则——所以我认为它是成功的!”说着给出结论道:“亨利八世停妻再娶一案,便清楚表明,不列颠的君权已经不再随心所欲,其君主与大臣共同受到法律的限制,这种君臣共治才是长久的,谁也无法破坏的!”
“为什么没法废除呢?”让沈默这样一说,三人心里敞亮了,只剩最后一个疑问道:“难道三百年间,就没有出一神武果决之君,解散国会、废除《大宪章》呢?”
“再英明的国王,也只能解散国会,废除《大宪章》于一时,早晚又会重回共治。”沈默淡淡道:“因为《大宪章》打破了皇权的至高无上,君臣共治的思想已经深入人心,已经尝过限制君权之好处的臣民,又怎能再容忍回到一君独裁呢?”
三人都是难得的才智之士,但拘于固有的观念,没有认识到‘人心所向’便是‘大势所趋’的道理,现在经沈默一点拨,终于有一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沈明臣拊掌道:“善哉,大人说的含蓄,但我们都听明白了,把大明的权力比作一个西瓜,一直以来都是皇帝自己吃,大伙儿只能看着,因为从来都是这样,所以大家也忍得住。可只要分一次瓜,让大伙儿尝到甜头,大伙儿肯定愿意以后分瓜,谁不让分就跟谁急,打不过老子,可以打儿子,反正谁也甭想永远把瓜独占下去了。”
“好一个分瓜理论!”沈默鼓掌笑道:“就是这个理!”看来他们是听懂了。
王寅的神情也轻松下来,开玩笑道:“我看得倒过来,说‘瓜分’更恰当。”
“都一样,都一样。”沈明臣笑道:“我终于明白大人的想法了,只要咱们能分一次瓜,甭管成败,都会给天下人种下个念头!”说着激动起来道:“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理当为天下人共治,焉能由一君独裁?!”
“对。”沈默也有些激动,道:“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成功,但我相信自己的努力不会白费,现在我问三位,愿意与我一起为失败而奋斗吗?!”
“愿意!”“愿意!”“愿意!”三人异口同声,沈明臣更是热泪盈眶道:“这条命,从今天起,就属于大人了!”另两人也点头道:“不错!”
“不是属于我,而是以身许国,”沈默正色道:“包括我也一样,我们从今往后,不为一家一姓谋,只为大明粉身碎骨!”
“不为一家一姓谋,只为大明粉身碎骨!”三人重复着沈默所说,终于将他和野心叵测的乱臣贼子,彻底划清了界限。
在书房中完成了小小的会盟,四人的关系立马上升到了‘同志’层面,着实激动了一阵子。但冷静下来、回到现实,便意识到哪怕一次瓜分,都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穷其一生也不一定能办到。
“还是那句话,与其隔洋兴叹,不如退而结筏。”沈默这位领导者,又必须适时的为大家点亮希望了:“眼前便是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把握住这个机会,想方设法的动摇皇帝的权威,必可大大有利于将来的布置。”说说自信的笑道:“将来大明少不了大刀阔斧的连番改革,到时候肯定矛盾重重,人心不稳,我们不愁没机会。”
见他信心满满的样子,三人也深受鼓舞,当场就开动脑筋,寻思起该如何把眼下这一步走好了。
谁知这时,书房中的铃铛响了,沈默对三人道:“有不速之客,我出去看看。”
余寅道:“估计是宫里来人了,大人小心应付。”
“嗯,我会的。”沈默点点头,走出书房后,便看见胡勇在月门洞往里张望。方才最高警戒,整个后花园后不准有人,警戒没解除,他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过来吧。”沈默终于发话,他一溜烟跑过来,小声道:“有旨意,传旨太监在前面等。”
“嗯。”沈默道:“去看看。”
到了前面,马上感觉到气氛不对,只见一个面生的太监站在堂中,八个东厂番子随扈左右,一见到沈默,便板着脸道:“沈大人,有上谕。”
沈默心中打鼓,但还是赶紧跪下道:“臣恭请圣安。”
“圣躬安。”太监毫无废话道:“传沈默速速入宫觐见,不得有误。”
“臣谨遵上谕。”沈默接旨起身,对那太监笑道:“公公请先用茶,容下官去穿朝服。”
“时间紧迫,就不必了吧。”太监道:“让人取了,轿子上换吧。”
“这么急?”沈默这才发现,他带番子来,不只是讲排场,还有押解自己的意思。
“是的,”太监仍然板着脸道:“请大人不要耽误时间……”这时下人上茶,和他交错之际,一张银票便不带烟火气的落在太监袖中。
那太监的面部线条登时柔和很多,终于有个公公样了,声音变细道:“不是奴婢为难大人,实在是宫里出了泼天大事,紧着点也是为您好。”话虽如此,却也不催了。
“多谢公公提醒。”等了片刻,沈默便见一身青衣小帽的沈明臣和余寅,捧着自己的官服官帽,从屏风后转出。
“走吧。”那太监耐着性子等了这一会儿,已然是极限了,唯恐吃不了兜着走,赶紧请沈默上路。
因为要有人伺候穿衣,所以沈默坐的马车。沈明臣两个默默的帮他穿衣,待路上嘈杂声一起,才伏在他耳边道:“就在方才,有报说,皇上让人拿着海瑞的奏折,去了裕王府上。”
“看来,还是牵扯到王爷了……”沈默低声问道:“这会儿谁在王府里?”
“好像大都被关在西苑了,”沈明臣想一想道:“不对,还有张居正,他没去西苑门。”
“这样啊……”沈默不担心了,有张太岳在,裕王肯定能顺利过关的。便开始想自己这边,问道:“你们说,皇帝召我进宫干啥?”
“学生愚见,怕是要有差事要派给大人。”余寅道:“八成是让大人审这个案子。”
“何以见得?”沈默皱眉道。
“朝廷的大员的都在西苑关着,”余寅慢条斯理道:“现在外面的官员,以大人为尊,而且皇上也最信任您,如果要问案子,您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我与海瑞的关系……”沈默的眉头更紧了:“根本瞒不了人,恐怕现在皇帝已经知道了。”
“无妨。”沈明臣接话道:“你们有什么关系?不过是昔日的上下级而已,不是早尿不到一壶,绝交信都写了吗?凭大人的三寸不烂之舌,还能让皇帝拿住了?”
“呵呵……”沈默摇头道:“好吧,这个我自己发愁……最后一个问题,这案子怎么审?”
“不好审。”沈明臣道:“十岳公让我给大人带话,第一要让皇帝消气,只有消了气,才能少杀人;第二是给百官洗脱嫌疑,这时候你洗一个,就是一份人情,天下没有比这更赚的买卖了;第三,在审理海瑞的案子时,尽量复杂化、扩大化,发挥您没事儿找事、无中生有的特点,闹得越大,就越能保住他,也能达到大人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