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便不紧不慢的念道:“长春子盖有道之士。中年以来,意此老人,故已飞昇变化。倡云将而有鸿蒙者久矣……”
听到这,嘉靖这才直起身子,一伸手,接过那本《西游记》翻看起来,乃是一本递到的道家典籍,记载的是南宋末年著名道士、长春真人丘处机,应成吉思汗的邀请,前往西域讲长生的故事,上面记载了不少风土人情、以及养生之法门,但绝对没有孙猴子,更没有什么乌鸡国、车迟国之类。
嘉靖的目光疑惑了,怎么会这样呢?想了半天,他对黄锦道:“让马森去问,若沈默能把书中内容复述个大概,就……”
“就什么?”见皇帝顿住,黄锦小声问道。
“就把他转到镇抚司的诏狱去。”嘉靖闭上眼,疲惫道。
“长春子盖有道之士。中年以来,意此老人,故已飞昇变化。倡云将而有鸿蒙者久矣……”沈默不愧是六甲状元,超卓的记忆力实乃天赋异禀,竟把一篇《长春真人西游记》,背得一字不差,道:“恨其不可得而见也,己卯之冬,流闻师在海上,被安车之徽,明年春,果次於燕……”
倒让拿着书比对的马森又惊又叹,心说若非亲见,谁敢相信真有这种过目不忘之人?好在还有书记官作证,否则皇上肯定又认为是串通了。
“不要背了。”沈默一口气背了数页,马森叫停道:“你知道有和这本重名的书吗?”
沈默想一想,摇头道:“恕在下才疏学浅,只知道这一本西游记。”
“记载唐僧师徒西天取经的。”马森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死死盯着沈默,看他有没有破绽。
“不敢隐瞒皇上,在下看过玄奘法师著的《大唐西域记》,还有他弟子们写得《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沈默想了半天,道:“但《西游记》确实是记载南宋末年,丘处机远赴花剌子模的故事,两者差了好几百年哩。”
马森只恨自己才疏学浅,一到这种学术性问题上就瞪了眼,自然问不下去了,对那书记官道:“就到这儿吧。”说着朝沈默点点头,两人径直出了刑房。
刑房中只剩下沈默一个,好久也没人进来,这些日子他的改变不小,也不管什么体面不体面,见桌上有几盘点心瓜果,便一边伸手取食,一边往怀里揣,准备带回去给海瑞也尝尝。
“开门。”这时牢门外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沈默的动作僵住了,口中的东西没咽下去,就鼓着腮帮子,慢慢回向牢门处望去。
一双被灯笼映着发光的眼,这时也正望着他,还闪着泪光,竟是锦衣卫的朱五。
二人这样对视片刻,沈默又转回了头,慢慢咽下口中的东西。
待牢门打开,朱五大步走了进去。
沈默已经咽下口中的东西,坐在那望着他。只见朱五背对着牢门,朝着西苑方向拱手道:“奉旨,将沈大人转到北镇抚司看管。”说完侧身让开去路道:“大人请。”
沈默眼前一亮,泪水险些奔涌而出,他使劲深吸口气,把那泪硬憋回去,昂着头对朱五道:“我们走吧。”
两人走出刑房,沈默却不急着往地上走,而是缓缓道:“我要去拿东西。”
“什么东西?”朱五道:“我派人去取。”
“我的官服,还是自己拿吧。”说完,他便往地牢深处走去。
走到他和海瑞的那间牢房外,沈默的声音终于有些发颤道:“开门。”
“开门!”朱五大声道。
“五爷,没有上头的命令,不敢开门的。”陪在一边的牢头小心翼翼道。
“人都在这还怕什么?”朱五伸出大手道:“钥匙,我自己开!”
牢头是知道锦衣卫的厉害的,只好乖乖交出牢房的钥匙,朱五便将牢门打开,对沈默道:“您请。”
沈默走进牢中,海瑞关切的望向他,见他完好无恙,才垂下眼皮,继续养神。
“我要转监了。”沈默轻声道。
海瑞的眉毛微不可察的颤动一下,旋即又恢复平静道:“好事儿,处境总不会更差了。”如果还有东厂诏狱更恶劣的环境,那只有地狱了。
自己要走了,海瑞却还得继续熬下去,沈默心中很不好受,从怀中将点心掏出来,整齐摆在海瑞的面前,轻声道:“你要保重,我让家里送些钱过来,需要什么只管向狱卒要。”
海瑞点点头,轻声道:“你也保重……”
沈默还想说什么,身后的朱五出声道:“大人,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沈默轻声道:“能尽量照顾他一下吗?”
“他是天字一号钦犯……”朱五有些为难道:“不过我可以让他们把牢房冲洗干净,再搬床和椅子进来!”
沈默知道这已经是极限了,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离开见鬼的东厂地牢,沈默本以为会看到久违的阳光,谁知外面还是黑的,原来现在是夜里。
“要保密,所以选这个时候。”朱五轻声解释道,这时一顶遮挡严实的轿子抬过来,他掀开轿帘道:“大人,请上轿吧。”
沈默深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充满了自由的清新,虽然马上又要失去,但想来不会再暗无天日了。
第七六二章 审判(中)
位于西长安街上的锦衣卫诏狱,向来是个无比神秘的地方。外面的人难以窥其内幕,只以为诏狱里面,尽是蜂巢般铁槛锒铛的牢房,却不知在高墙深处的后院中,还辟有多处小院。这是用来软禁罪名未定的待审官员,管理自然比牢中宽松的多,若是肯花钱,或者有人肯为你花钱,甚至比在外面还要快活。
其院落的东北角,有一间最大的院子,靠北是一排三间轩敞的房间,分别是正堂、书房、卧房,东边配屋是伙房,西边则是茅房,足以满足住户的一切生活需求。宽敞的天井里,有参天大树,有古井,有石凳石桌,若是盛夏时节,必能享受到惬意的清凉,不过现在才刚出正月,树上还光秃秃的,只有墙角的草丛看上去有了些绿意,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沈默从东厂诏狱出来,便一直住在这里,作为锦衣卫的‘老叔祖’,他的生活自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饮食到起居,都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想吃点什么,只要知会一声,就马上有人奉上;跟家里的联络也是畅通无阻,想取点什么东西、捎个什么话,都有人殷勤跑腿。总之除了没有自由之外,一切都很好。
怕他在地牢里落下后遗症,朱五每隔几天都会来给他拔罐刮痧,其余几个头头脑脑,也不时过来、陪他喝酒聊天解闷。
这天朱五又来给他拔罐,待取下竹罐后,伸手摸摸内壁,干干的,不由松口气,笑道:“大人放心吧,寒气尽去了,不会坐下毛病了。”
沈默披衣起身,接过他递上的水碗,喝了整整一碗白开水,笑道:“我还真怕把自个给咒着了。”
朱五是沈默在东南时的随员,自然知道他是以‘风湿病重’的名义,才得以调回京城的,闻言轻声道:“若是在那牢里住满一个月,恐怕真要得病了。”
沈默闻言神色一黯道:“海瑞正好住满一个月了。”
朱五垂首道:“这个卑职确实无能为力,锦衣卫和东厂互不隶属,势同水火,上次能去他们那边抖威风,皆因有圣旨傍身,事后想要照拂却是鞭长莫及。”
“我知道,我知道。”沈默不欲气氛沉重,便望向朱五带来的食盒,搓搓手道:“又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呵呵……”朱五展颜笑道:“今儿个二月二,俺浑家一早蒸得懒龙,好吃不好吃的,大人应个景儿吧。”说着把食盒搁在桌上,掀开第一层,端出盘切好的‘懒龙’来。
‘二月二、吃懒龙’,是老北京的习俗。所谓‘懒龙’,乃是用发面蒸得长长一条面卷子……作法是把发面擀薄制成长片,放上和好的肉馅,然后卷成长条形,盘于蒸屉中,蒸熟后切开,全家人分食。说是吃了‘懒龙’,可以解春困,这一春天就勤快了。
沈默拍拍脑门道:“今儿是龙抬头?真是过糊涂了!”说着也不管洗没洗手,拿起一块‘懒龙’来,尝一口,还热乎着呢,不由赞道:“真香啊,我能把整条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