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一下安静起来,虽然方才辩得激烈,但只是纠缠于皇帝某些行为的对错,现在海瑞却直接把嘉靖整个人否定了,这性质就严重大了。
海瑞也知道自己授人以柄了,索性把心中憋了许久的愤懑发泄出来,大声说道:“请问诸位驳我的大人,难道你们看不到天下之病何在吗?为何不与我一起劝谏皇上,重新振作,反而在这里拼命的为皇上文过饰非,某非你们想让皇上留下千秋骂名吗?!”
词臣们一个个面红耳赤,只能用大声吆喝,来掩盖心虚:“此人丧心病狂,不要跟他多费口舌了!”“竟敢公然辱骂皇上,真是该死!”“无君无父的畜生啊!”一时间骂声从那些斯文之官口中喷出,竟要把海瑞淹没了.
台下的徐渭微微皱眉,想要维持一下秩序,谁知此时东北角突然响起一声长啸:“噫嘻……以众凌寡太不厚道,海刚峰,我来助你!”竟把所有人的声音一下镇住。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个身穿道袍,头戴斗笠,脚踏草鞋之人,飘然上了讲坛。
“这人是谁?”许多人交头接耳问道。但国子监众人却都认识他,低呼道:“你上去干啥!”
徐渭见了那人,便继续老神在在起来。因为真正的辩论宗师登场了!
第七六四章 君父臣子(上)
听到外面对海瑞的讨伐声响成一片,嘉靖脸上露出放松的笑容,他对身边的马森道:“怎么样?朕没说错吧?他赢不了,因为朕是君,他是臣,没人会站在他那边……”
话音未落,便听个带着闽南腔声音道:“海刚峰,我来助你!”
笑容一下子凝固,嘉靖怒道:“何人如此大胆?”
马森赶紧去看,看完后回来小声道:“不认识……”
“你他娘的都认识谁?”嘉靖气得直翻白眼。好在这时那人的声音响起,给可怜的马公公解了围。
讲坛上,那人摘下了斗笠,露出一张英俊的脸。
“你是何人?”文官们警惕的望着他。
“李贽李卓吾。”那人把斗笠往地上一搁,一撩道袍,盘腿坐在海瑞身边。
“原来是李狂……”下面恍然大悟,这人原来是国子监的五经博士,几年前三公槐辩论初创时,着实出了几把风头,因为言语狂妄,不敬孔孟,得了个‘李狂’的诨号,但前些年被人打败一次,便离开了国子监,据说去当隐士、做学问去了。选在这次大会重新出山,看来是想要一鸣惊人,好东山再起。
“主子,他叫李贽。”马森赶紧对嘉靖汇报,自然遭到了鄙夷的白眼。
“海瑞说了什么,让你们愤怒若斯?”自报家门后,李贽好整以暇的问道。
“你没有听到吗?”一个词臣大声道:“他说当今不如汉文多矣!”
“姑且不论他的说法是对是错。”李贽目光扫过众文臣,声音中气十足,尽显大家风范,道:“为什么说当今不如汉文,你们就要生气呢?”
“这个……”词臣们被他问住了,这个还真没法回答。
“天经地义的事情,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好在人多力量大,那个在与海瑞的交锋中,出尽风头的词臣大声道:“就像太阳为何东升西落,月亮为何阴晴圆缺,你讲得清道理吗?”
“世上哪有讲不清的道理?说讲不清,只是因为无知而已。”李贽淡淡道:“古人早就知道。宇宙如鸡蛋,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内,蛋壳与蛋黄之间便是天,天是无边无涯的气体,没有任何形质,我们之所以看天有一种苍苍然的感觉,是因为它离我们太深远了。日月星辰自然地漂浮在空气中,不需要任何依托,遵循自己的规律运动。”顿一顿,望着那人道:“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那人的眼中满是迷茫,咂咂嘴道:“说……”
“太阳围着大地运动,十二个时辰一圈,当转到你面前时,就是白天,转到你背后时,就是晚上,这就是它的东升西落。”李贽以一种怜悯的神情看着他道:“月亮同样运转,但因为被别的星辰遮挡,一个月才能完全露面一次,所以有阴晴圆缺。”
这些知识对完全不懂的人,实在太深奥了,那词臣果然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凡事必有道理蕴含其中。”李贽的声音不大,却传遍全场道:“如果讲不出道理,凭什么理直气壮的指责海瑞。”
词臣们深感扎手,李春芳待要顶上,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措辞。好在他们的辩论已经挑起了许多高手的兴致,一个坐在前排、面容英俊、举止潇洒的年轻人出声道:“王某来为你解释。”作为前排就坐最年轻的一个,他的大名无人不晓,文坛盟主王世贞是也……当然并不是说,他就是在场所有文人的老大,如果用五百年后的概念,更容易解释这个盟主——他是畅销书作者,著名戏曲制作人、评论人,掌握社会话语权的人。
见王世贞出头,李春芳放心许多,这王盟主虽然不是学术最强,但通古博今、辩才无碍,与李贽绝对旗鼓相当。
“礼教以三纲为首,三纲以君权为首。”王世贞的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股子雍容大度,声音也煞是好听,果然一派盟主风范:“五伦之要,百行之原,相传数千年,更无异义,圣人所以为圣人,中国所以为中国,实在于此。”说着刷得打开折扇道:“若并此弃之,法未行而大乱作矣;故而须得守此不失,百世不移,李兄明白了吗?”
“当然明白了。”李贽莞尔一笑道:“王盟主文绉绉的一席话,用白话说出来,就是‘从古如此,今后也必须如此,实际上除了强词夺理,什么道理也说不出来。”引起一阵忍不住的笑声。
“你……”王世贞气得不轻,但他毕竟是有水平、有气度的,刷得把扇子一合道:“难道你孝顺父母还需要个原因吗?”
“父母生我养我,孝顺理所当然。”李贽淡淡道:“王盟主乃是孝子,肯定比我体会更深。”
“不错。报生以死、报赐以力,人之道也!”王世贞重新振作精神道:“上古之时,人之害多矣。人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无爪牙以争食自卫,若无上古帝王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则人类灭绝久已。即使今日,人人皆知如何自食其力,可为农为工、为贾为医,无需他人教之,但仍需人君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忧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奸恶;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难道说君王对你的恩情不如父母?”最后他总结道:“故而国朝以孝治国,君君臣臣正如父父子子,对父亲要孝顺,对君王要移孝作忠。这便是纲常,这边是伦理,遵守这些纲常伦理,则上下尊卑、各归其位,国家才能不乱,百姓也得以安居乐业。”
一番话说得嘉靖热泪盈眶,原来自己有这么大贡献啊……心说盟主果然是盟主,讲出的话就是这么让人信、让人服。不由暗自庆幸,当初幸亏给了沈默个面子,没有杀掉王忬,不然王世贞现在万万不能帮自己说话。
王世贞的发言,引起了不少喝彩,再看那李贽微微的点头,仿佛也认同这种看法。
“既然你认同君臣如父子。”王世贞自然不会错过机会,乘胜追击道:“就该知道,孝道乃为人立身之本。孝子奉养父母,要使他们心里快乐,不违背他们的心意。孝敬父母关键在个‘敬’字上,对做儿子的来说,‘天下无不是父母’。推而广之,自然也无不是的君王。当然,一国政事繁杂,圣人也不能不犯错误,否则古代设官,只要他做官办事就够了,不必要求他们进言劝谏,也不必设谏官,更不必说木绳金砺这类的话了。所以如果认为君王有了一些失误,做臣子的可以提意见,但要注意态度,即使没有被采纳,也还要敬爱如初,不能违背,一如先前地忠孝而不怨恨。这才是为臣之道。绝不能像海瑞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的狂吠一气,也许本来是好心,却坏了君父的名誉、必然使君父愤怒,如此不仅于事无补,还有亏于臣道,就大错特错了。”
‘啪啪’地掌声在台下响起,渐渐的越来越密,场中响起了第一次热烈的掌声——这是三公槐的传统,如果谁的高论特别精彩,观众们便会以双手相击的形势,发出声音表示赞同鼓励,事实证明,这会让发言者感到无比的满足,也会让听众身心愉悦,只是必须先征服挑剔的观众,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前排就坐的大师大腕们也纷纷点头,心说这王世贞确实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啊,不仅完美的进行了一番阐述,维护了皇帝的权威,还不着痕迹的帮了海瑞一把,把他的行为,说成是‘好心办坏事’,也许就能救他一命。不论结果如何,王世贞的名气肯定要更上一层楼了,尤其是得到大学者们赞许,无疑会使他向真正的大师,又迈进一大步。
嘉靖也给王世贞鼓掌……这对举箸抬手都很吃力的皇帝来说,已经算是极限运动了。只见皇帝一边鼓掌,一边泪水奔涌道:“果然是理不辩不明,终于有明白人,给朕说句公道话了……”
可惜王世贞不知道,皇帝已经成了自己的粉丝,所以现在还能把持得住。作为影响力极大的公众人物,他知道这时候更需要谦虚低调,始终一副淡定的表情,静享人们的喝彩。待掌声渐渐平息,又摆出一副高姿态,笑道:“卓吾兄不必惶恐,理不辩不明,明了就能改过自新,依然善莫大焉。”
“王兄好一篇高谈阔论,真是……”李贽这才缓缓抬起头来道:“催眠啊,我都差点睡着了。”
“你!”王世贞勃然变色,紧紧捏着扇子道:“李兄,敬人者人敬之,请自重!”嘉宾们不由看轻了李贽几分,毕竟如此庄重的场合,插科打诨只能贻笑大方。
“我哪敢不敬王兄?”但李贽依然那副懒洋洋的样子道:“但我这人自小有个毛病,就是一听先生背书就犯困,想不到现在还没好。”说着淡淡道:“方才李兄所言都对,毕竟昌黎先生也算半个圣人了,区区小可哪敢说他的不是。”
王世贞心一沉,面上傲气尽去,他方才那番言论,确实是引用了韩愈的《原道》,但改头换面,语句全新,想不到这李贽还能听出来……他却不知李贽号称辅导天王,乃这种裁拆缝补、挪接拼凑的行家里手,焉能听不出来?
好在王世贞也没小觑了天下高手,早就准备好说辞堵上道:“昌黎先生陪祭孔庙,乃是先哲圣人,他的话自然不会错。”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李贽的目光渐渐锐利起来道:“若按王兄的意思,天下人都像孝顺父母一样对待君王,那秦汉唐宋元,这些朝代是怎么灭亡的呢?难道天下人每隔几百年,都会发疯弑父吗?”
“错,孟子说过,一乱一治、治乱循环乃是天道。到了乱世,礼崩乐坏、纲常倒悬,忠孝沦丧!臣不以父侍君,转而以下克上,才会有王朝更替。”王世贞确实配得上‘辩才无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毫不含糊。
“如果孟子所言属实,不知为何三代而下,竟有乱无治也?”李贽的论调也变得尖锐起来道:“我读史书,悚然发现,自周敬王甲子年起,迄今三千五百多年间,称得上治世盛世的,加起来不过百年。可以说,从古到今,总体上天下很难称得上真正太平过,偶尔的盛世不过是昙花一现。说是三代以降,皆在一乱之运,也毫不为过?敢为一乱一治之说,又有何根据?”
王世贞这下哑火了,他毕竟只是个优秀的文人,明星级的辩手,真要深刻起来,还真不是李贽的对手。但他哪里肯认输,兀自运用娴熟的技巧道:“李兄到底想说什么?”当难以应对对方的问题时,不妨将皮球踢回去,一来赢得思考时间,二来对方说多错多,说不定就能躯得漏洞。
“王兄不明白,我来为你解释一番。”李贽淡淡一笑,长身而起,袖袍挥洒,说不出的写意道:“我同意韩昌黎的说法,但不同意你的说法,昌黎先生说,君为天下服务,所以天下人应该以忠孝侍之,这是至理。但你把父子和君臣等同视之,余不敢苟同。因为父对子,有亲有尊;但君对臣,无亲也,只尊而不亲。故而为父者,哪怕对儿子没尽到一点教养的义务,却总有生育之恩、血脉之情在那里,所以要求做儿子的永远孝顺,也算有道理。”
这时日已偏西,阳光洒下来,染得李贽身上金灿灿的,仿佛赋予他某种神圣的意味。他的声音响彻场中每一个角落:“但做君主要求臣子忠孝,却必须先为天下服务,则全天下人无不忠孝、无不拥戴!其实我也是拾人牙慧,因为这话是孔夫子说的,他说‘君君臣臣’,意思是‘君有个为君的样子,则臣就有为臣的觉悟’,为君者什么样子,就是韩昌黎先生说的那样,为之礼、为之乐、为之政、为之刑、为之守、为之备,为之防。如果把这些都做好,做君主的还担心臣民不忠孝吗?纵有个别叛逆,则天下人共击之!哪还用君王操心劳神?”
听着李贽的话,会场中静悄悄的,无论是大师大腕们,还是顾宪成、赵南星那些年轻的太学生们,都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就连值房里的嘉靖皇帝,满以为自己本应该愤怒才是,却偏偏也……思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