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端正的坐着,用衣袖擦擦嘴,觉着该感谢一下牢头,便道:“饭菜不错。”
“当然不错,松鹤楼的外卖,要一两银子呢,”牢头讨好的笑道。
“那你有心了,”海瑞微微点头道。
听到他的赞许,牢头开心道:“您老可吃好了?若是不够,我再去叫一份。”
“不用了,我吃好了。”海瑞摇头道:“上路吧。”
“上路?”牢头一愣,道:“您再耐心等等,横竖没几日了。”
海瑞奇道:“诏狱里,有提前吃断头饭的规矩吗?”
“断、断头饭?”牢头愕然,旋即一拍脑袋道:“怨我,怨我没说清楚,让大人误会了。”说着摇头笑道:“这不是断头饭。”
“那这是?”海瑞奇怪的望向他,这也是第一次正眼瞧他,便看见他腰上系的白布条了,不由皱眉问道:“你给谁戴的孝?”
“您老还不知道吧?”牢头凑近他身边,压低声音道:“龙驭宾天,遗诏开释谏言众臣,大人解脱牢狱,大用之日不远了。”说着恬着脸笑道:“我这是为您庆贺呢……”这才他发现海瑞的眼睛直了,脸也变得惨白,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
牢头心说,大人这是高兴坏了,可千万别得失心疯啊。
“大人、大人……”他轻轻推了海瑞一下,便见海瑞身子一颤,手捂着胸口,慢慢弯下了腰,身子开始不停的抖动,眼泪噼里啪啦的便往下掉,抖得越来越厉害,接着哇的一声,将刚才吃下去的酒菜,不住地呕吐出来。
待把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干净,连苦胆都吐出来后,海瑞又嚎啕大哭,跪在地上,使劲拍打自己的面颊,不如此,无以缓解内心之痛苦万状。
牢头都惊呆了,心说这是怎么了?听到自己出狱了,怎么哭成这样了?这可不是高兴的样子啊,便在边上劝。海瑞哪会理他,兀自哭得悲痛欲绝,到了最难自抑之时,他竟拿头撞向墙面,想要了解自己的性命。
好在牢头怕他有个三长两短,一直没敢离去,一把把他拉住,海瑞才没死成。
怕海瑞再寻死,牢头把他绑在椅子上,却不妨碍海瑞继续哭,几次哭得昏厥过去,醒了再哭,整整一天一夜,直到一点力气都没有。
嘉靖皇帝在天有灵,如果他知道唯一真心为自己悲痛欲绝的,竟然是唯一敢上书骂自己的海瑞,不知会有何感想?
无论如何。尘归尘、土归土,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在这世间磨难……
第七六七章 《登极诏》(上)
按照世宗肃皇帝的遗愿,丧礼以日易月,民间服丧二十七个月,皇家便是二十七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但也够难熬的,这一个月里,大臣们陪着新君隆庆皇帝,每天都要守在世宗皇帝的灵前,一天几遍的哭祭,不能回家,不能洗澡,也不能刮脸,一个个篷头垢面,活像是一群囚犯。让沈默感觉有些荒谬,自己今年这是怎么了,为何出了这个监狱,又入另一个,总是得不到人身自由,莫非犯太岁不成?
其实他很清楚,降灾给自己的太岁,已经静静的躺在乾清宫的灵柩中。是大行皇帝,一直将自己的命运玩弄于股掌,岂止是自己?满朝公卿,内阁大员,哪个不被他玩弄了半生?
先帝以权术治朝廷四十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帝心难测、赏罚无常,致使群臣悚然戒惧,犹疑惶惑,不敢越雷池一步,虽然把江山搞得一团浆糊,如蜩如螗,却也始终能始终大权在握,威福自专。
有道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经过嘉靖朝恶劣环境的洗礼,大明朝的官员们,早就锻炼的道行高深,野兽凶猛了。果然,先帝病重期间,朝廷上,大臣们为争夺大学士名额的暗斗;内阁里徐阶和高拱的明争,无不弥漫着浓重的硝烟,且比从前时更直接、更不加掩饰,颇有些‘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意思了。
现在新君即位,想要压服这些猛将兄,没点神仙道行可不行。而隆庆皇帝的应对之策,就是把他沈默放出来……话说世宗皇帝初三日亥时驾崩,翌日一早,便有马森携隆庆皇帝……当时还是裕王的手谕,前去镇抚司开释沈默。十三太保自然不会阻拦,欢欢喜喜把他送出了衙门。
出来之后,沈默问马森,是不是先帝有旨意。因为这个时候把自己放出来,颇有些欲用先贬、为新君收心的权谋味道,因此知道是否旨意,对他下一步如何走,至关重要。
马森却矢口否认。
按说探问宫秘的话,马森是不该回答,但他偏偏不假思索的答了,还答得十分详细……其实马森就是当年伴驾南巡的马全,因为护驾有功,回来被嘉靖赐名为森,并提升为司礼监首席秉笔,成为太监界最亮的明星,继任司礼监掌印的最大热门。
无奈上任掌印李芳手段老辣,竟硬生生让干儿子黄锦顶了上去,马森也就与总管之位失之交臂了,所以才会和黄锦那般不对付。现在世宗大行,新君入主,在裕邸的那班太监肯定要鸡犬升天,按说他和黄锦这些先帝旧人,就该乖乖的滚蛋让位了。黄锦正是这样想的,但马森不想,他身残志坚、奋斗半生,还没坐上司礼监掌印的宝座,怎能半途而废呢?不到成功的彼岸,不打算急流勇退。
如果不想退,就得赢得新君的信任,他认为自己在这点上有优势,因为他曾经在海瑞上书的风波中,保护过裕王,所以未必一点希望都没有。当然,光靠那点机缘,还远远不够,更需要有强援,而他认为最佳人选,莫过于这位沈大人了。
存心交好于他,马森自然毫无隐瞒,压低声音道:“自先帝弥留之际,咱家便一步也没离开先帝眼前,却没见他给嗣君留什么遗嘱……”顿一顿又道:“后来圣驾从西苑移到乾清宫,先帝也只召见了杨博一人,还没来得及和裕王说话,就昏过去了,直到半夜驾崩,也没再醒过来。”
“是不是有什么密诏,让杨博转交新君?”马森说完便否定自己道:“不会的,既然是密诏,怎可能让臣子转交呢?”沈默缓缓点头,表示赞同。
路上,马森又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沈默,当听到新君自定年号‘隆庆’时,沈默不禁哑然失笑,心说‘隆庆隆庆,隆重庆祝’,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又听马森讲起新君当时的表现,他微微皱眉,已经明白了三分。
马车驶上长安街,两人便噤了声,又行了一会儿,车停了,沈默从马车上下来,便看到巨大的銮舆停在不远处。
老伙计黄锦拿了条白麻布过来,请沈默系上,小声道:“新君在辇上等大人。”
沈默朝他重重点头,便踩着马凳上了御辇,果然见朱载垕一身重孝,面色激动的站在那里。
两人相互对视,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叩见陛下。”虽然朱载垕还没正式登基,但沈默不介意早把称呼升级。
“沈先生……”朱载垕跨步上前,一把将他扶住,满含感情道:“你受苦了。”
“微臣没事儿,”沈默微笑道:“倒是陛下,这些年来受苦了……”
听到这话,朱载垕鼻头一酸,哽咽道:“没有你和高师傅他们,孤熬不到今天。”说着便掉下泪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事。沈默知道他这些年,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能挺过一次次的危机,把老皇帝熬死,确实值得一哭了。
陪着新君掉了一阵泪,沈默轻声道:“陛下请让臣行完大礼。”
朱载垕却摇头道:“私下没人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像原来那样,不把我当成王爷,也不把我当成学生,只当成你的朋友。”备受压抑的心灵同样分外敏感,他能准确感受到沈默对自己的态度。
“原来您是王爷,现在却是皇帝。”沈默拒绝道:“礼不可废。”
“难道我还缺人磕头?”朱载垕有些生气道:“孤不想做父皇那样的孤家寡人,我希望仍能有友情!”不待沈默说话,他又急切道:“别说什么皇帝不能有朋友,我父皇一辈子修真,就证明了一件事,皇帝也是人,也有生老病死;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拥有正常人的感情呢?”
这个论点好新奇啊,沈默望着朱载垕,心说这真是‘翻身农奴把歌唱,想起一出是一出’了……但对来自未来皇帝的友情,他还是有些小感动的,轻叹一声道:“微臣从命就是。”他答应下来,只不过是让皇帝高兴而已,可决计不会这样做……真要是不把皇帝当外人了,嗯,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太好了。”朱载垕却信以为真,又冒‘一出’道:“待会儿陪我共乘御辇入场。”
沈默闻言苦笑连连道:“陛下,恕臣难以从命,骖乘隆遇,岂能轻易授下?”所谓骖乘,便是陪君王一起坐车的意思,古时候乘车以左为尊,君王坐在左边,车夫坐中间。为了保持平衡,右边也得有人坐,这就叫骖乘。汉朝以前,是由武力高强的护卫官骖乘,汉朝之后,便成了只有宰辅大臣,才能陪着皇帝一起乘辇了。
更何况,现在是新君第一次正式亮相,其重要意义不啻于登基大典,沈默并不是首辅,甚至连内阁都没入,哪能担得起这份隆恩?
人贵有自知之明,所以他坚决不想消受这非分之福。
“孤就是让天下人知道,”朱载垕却坚持道:“父皇那样对你是不公的,孤要给你恢复名誉!”
沈默这下了然,看来把自己放出来,确实不是嘉靖的遗命,而是这位新君自己的主意……也可能,嘉靖早把儿子看透,知道他一上台,就会跟自己对着干,所以再有旨意根本多此一举,还不如什么都不说,效果更好呢。
以沈默对嘉靖的了解,后一种的可能性要更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