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百官都十分看重这次朝会,甚至认为它是大明步入新时代的标志!
待百官平身后,鸿胪寺的奏事官对御座禀告致仕官员,及派往各省任职的京官姓名,这些人便出列上大殿谢恩……因为天子丧事,积攒了不少这样的官员,所以一大帮子进了皇极殿……其中以致仕大学士严讷,和老尚书江东为首,这些人向皇帝行五拜三叩大礼,得皇帝温言勉励。两位老臣还得到皇帝的额外赏赐,便谢恩下殿了。
待这些人出去,第一项结束。鸿胪寺官便高唱道:“除六科并当值御史外,四品以下各回本部理政,谢恩退下。”于是四品以下的官员再次向皇帝叩拜,然后怏怏的转身离去……他们来早朝的意义,就是给皇帝磕头,感受皇家尊严,还没资格参加正式的朝会郁闷也没用,只能怨自己进步慢,回去好好干工作,争取早日够资格吧……而四品以上的官员,则在礼赞官的引导下,进入皇极殿,分两班列于御座之下,司礼监的马森这才扯着嗓子喊一句:“大事面奏,小事具本,无事卷帘……”这才进入朝会的正题——向皇帝奏报政务,并请求圣裁。
沈默站在右班第六位,在他共有十二个人,乃是四位大学士加五位尚书、左右都御史,这也差不多就是他目前在朝堂地位的体现,当然不算南京的,还有那些蛰伏在家的老家伙。
不过排在第几位都没关系,因为他现在仍处在‘病休’状态,来上朝只表示他已经康复了,而在正式恢复职务前,沉默才是真金。
那些身居要职的大人们,就不能像他一样悠闲了。因为给先帝治丧,耽误了一个月的政务,必须马上重新运转,落下的工作也得补上,所以每人都揣着板砖似的一摞本子,准备一股脑扔出来呢。
按尊卑,当由首辅大人来第一个,老徐阶便迈步出班,从袖中拿出道奏本,微微躬身道:“陛下,臣有本奏。”
“接来……”隆庆开口了,也许因为紧张,天音竟有些发颤。
待马森接过奏本,奉到御前后,徐阶便禀奏道:“陛下继承大统,第一要务便是收拾人心,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将两诏贯彻。先帝遗诏已经颁读一个月,陛下的登极诏,也已经昭告天下半月有余,臣以为当务之急,便是落实先帝留训,履行陛下登极的承诺,则天下臣民必称颂陛下仁孝守信,最能收拾人心机括,然后一应法令必然畅行无阻。”
“善……”谈到具体的事情,隆庆皇帝不那么紧张了,点头道:“先从哪头……哦不,卿以为当如何去做?”
“老臣愚见,”徐阶清清嗓子,底气十足道:“按先帝《遗诏》精神,首先是为自正德十六年四月一来,迄终嘉靖一朝,因建言得罪诸臣予以大赦。存者召用、死者恤录,见监者立即释放复职;同时着三法司审理方士王金等人,论厥情罪,各正刑典!再者,凡斋醮、土木、珠宝、织作等劳民事,亦当立即悉数作罢。”
这都是《遗诏》和《登极诏》中反复提到的内容,徐阶不过要请旨落实罢了。但先帝大行不远,便立即对其进行彻底的追诉和否定,其行状几近‘鞭尸’和示众。这对于百官和臣民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大快人心的。但令他们惴惴的是,新君隆庆皇帝,会真的支持和认同,这种对乃翁的不敬吗?
但徐阶并没有这份担心,他早就看出来,新君隆庆皇帝,是绝不会阻拦这种清算的。这并不难理解,因为朱载垕在嘉靖时期,常年处于屈辱地位,和先帝之间,存在着天堑般的隔阂,和火山般的积怨,所以对打倒嘉靖不仅没有抵触,反而会当成发泄愤懑的难得途径。
再说,整个嘉靖朝中,隆庆一直形同囚犯,始终被排斥在朝政之外,从未与嘉靖朝的任何大事,发生过一点联系,对前朝旧事也无需分担任何责任,故此无论是为大狱有关人员平反,还是逮治方士,他都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再再说,隆庆虽然长期足不出户,但身边讲官会把社会舆论的动向告诉他,自然知道嘉靖的诸般荒诞行径,早已经丧尽人心,备受憎恨和诅咒……正如那海瑞所言‘天下人不值嘉靖久矣’!对皇家的离心离德,已经到了危险的临界。隆庆虽然被压抑的性格畏缩,但心里并不糊涂,当然明白值此人心思变之际,自己身为甫登九五的新君,若想凝聚人心,稳固统治,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和‘正德、嘉靖’两朝之荒诞划清界限,尽可能不受牵累,摆出一副弃旧图新的姿态,才能为自己树立一个迥然于前两任皇帝的英明形象,获得臣民的拥戴。
更何况,徐阶已经贴心的在《嘉靖遗诏》中打好了基础,一切对先帝的反对,都是以先帝末命之名,这样既能彰显嘉靖悔过之诚,为皇家挽回一些人心,又能使隆庆鞭挞其父,显得那样的名正言顺,无可非议。
是以,践行《遗诏》对隆庆来说,只有好处没有一点坏处。作为熬死了严嵩和嘉靖两个老妖精的老妖精,徐阁老对人心的拿捏,已经妙到毫巅,处事更是天衣无缝——在这次朝会之前,徐阁老便已经反复和新君做过沟通,此刻隆庆自然无不应允,便道:“听阁老的。”
“老臣遵旨,必不负陛下所托。”见新君果然没有反对,徐阶很是高兴,便又拿出个奏本道:“陛下,臣还有本奏。”
“接来。”隆庆的回答这回顺溜多了。
待交上奏本后,徐阶便沉声道:“新君登基,按例,当蠲免逋欠赋税,犒赏三军,大赦天下,以彰显圣德,普天同庆,也当尽快下恩旨颁行。”
“好……”隆庆想也不想,便要答应。既然是能得人心的事儿,那就得多干。
“陛下……”但话未说完,便听到有人沉声道:“臣以为,此事仍需商榷。”
隆庆一看是高拱,便不说话了,请高老师随意。
高拱是了解隆庆的,知道他沉默便是‘你请便’的意思,便出班拱手道:“按说这三条也算成规,照行无可厚非,然而世易时移,以当今大明的状况,万不可全都照颁。”说着转向徐阶道:“如今四方多故、万民失业,国库匮乏、时局艰危,燕云辽代、中原之篱也,却鼙鼓频而京师震;徐梁汴卫,本为沃野之地,却洪涛滥而人烟绝;荆襄秦洛,大明形胜之地也,却匪徒聚而抗官府;浙直闽广,天下财货之薮也,却富豪强而国矣贫!国家实在到了非常关头,非常时行非常事,便不能照搬旧例,而是要斟酌实际,权衡利弊而行。”
徐阶不动声色道:“你想怎么变?”
“蠲免逋欠赋税,理所应当。”高拱早有定计,侃侃而谈道:“但要分省而行,如我方才所言,北方天灾人祸频仍,百姓流亡甚多,便可将历年欠税一笔勾销,以安定人心;但东南数省,富可敌国,却是拖欠税赋最为严重的,他们不是交不起,而是想方设法少交不交,甚至不如直隶、山东、河南交税多,如果再将其欠税蠲免,无疑是助长不法,今后不仅他们气焰更为嚣张,则积极交税的几个省,也定会纷纷效仿,以逃税漏税为理所当然。”
徐阶微微皱眉道:“那犒赏三军呢?”
“登极犒赏三军者,祖宗无此事,自正统元年方始也。”高拱沉声道:“先帝以亲藩入继,需要收官兵之心,且当时国帑尚殷富,遂行之。今上乃皇上之子,继位顺理成章,乃天授其命,无需按嘉靖例行事。”顿一顿道:“如此,可省下四百万两也,把这个钱用于赈灾、水利,对天下的好处更大。也更能为皇上收取人心。”
徐阶心中冷笑,索性让他全说出来,道:“那大赦天下呢?”
“大赦天下,这个我也有意见。”高拱大声道:“牢狱中固然多有冤屈良善,但更多的是大奸大恶之人,更何况如今民动如烟,极易被挑动反叛,若将狱中凶顽一股脑都放出去,岂不是火上浇油?给民间增加乱因?”顿一顿,他又徐阶道:“即使对大狱及建言诸臣的大赦,我也认为当甄别对待!”
徐阶见他扯到遗诏上来,这下不快了,但还是面沉似水道:“何者?”
“先帝御极四十五年,因言事获罪的官员,何止上千?难道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是罪有应得?”高拱沉声道:“如果按照阁老的意思,不论有罪无罪、贤与不肖,但凡先帝所去者,全部予以大赦,甚至悉数褒扬显之,则把先帝置于何处?难道凡是先帝做得都是错的,凡是反对先帝的都是对的?”他又朝隆庆拱拱手道:“皇上,先帝之亲子也!元辅也是先帝遗臣也,若真按方才所议大赦。无疑自悖君臣之义,而伤皇上父子之恩,让天下人如何看待我当今君臣?”
高拱一番连珠大炮后,臣僚中一片哗然。他们有的认为,高拱说得确实在理,完全否定先帝确实不妥,徐阁老做得有些过了……毕竟谁都知道《遗诏》谁草拟的,至于先帝遗训之类,不过是骗骗下面而已,朝堂上的众大人可是门儿清。
但更多的人以为,高拱身为阁员,有意见不在内阁提,却跑到朝堂上来开炮,居心就叵测了……国人有诛心的爱好,只要认为你居心不良,那一切言行都是邪恶的,所以他们认定高拱是在借机反对徐阶,谋取内阁权力。
偏偏这时候,皇上却沉默了。这更让官员们猜测纷纷,嗡嗡嗡地就议论起来了。
“肃静、肃静……”鸿卢寺官员赶紧维持秩序,众人这才安静下来,都把目光投向徐阶,看阁老如何拆招。
徐阶是不会在朝堂之上,和高拱争辩的,因为斗嘴没有益处,也有失首相的身份。当然更因为他信心笃定,在先帝这件事上,皇帝绝对不会因为和高拱关系好,就听了他的。
相反,这正是疏远他俩关系的绝好机会。
第七六九章 早朝早吵朝朝吵(下)
对隆庆皇帝的态度,徐阶自以为很有把握,于是也不跟高拱辩论,便缓缓道:“既然高阁老和老夫各持己见,那就恭请上裁吧。”说着朝御座上拱手道:“不知皇上对这三件事的圣意如何?”
见所有目光都望向自己,隆庆有些慌乱了……徐阶和高拱的争执,他大体听明白了,前者是以恢复皇家的声誉、提高皇帝的威信为出发点;而后者,则是以国家和臣民为出发点,考虑的可能更深远。更重要的是,他相信高师傅不会害自己,但徐阁老也是一片好心啊,这时候该听谁的,不该听谁的,真让他无从判断。
但他毕竟是三十岁的长君了,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千万人的命运,尤其是国家如此危难之际,万一要是因为自己一句话,造成不良的后果,岂不是罪莫大焉?
隆庆的心里纠结成了一团。虽然师傅们教给他很多治国的道理,但真到了这时候,却完全对不上号。到底要如何应答呢?他不由额头见汗,拢在袖中的双手早就湿透了,心里却越想越不知所以然,枯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完全把下面人当成大白菜。
高拱毕竟是陪伴皇帝十几年的师傅,见隆庆不说话,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的学生不知所措了,便出声为他解围道:“先帝御极多年,通达国体,故而可以请上裁。然而皇上今天才刚接触政务,还未熟悉国事,元辅便请圣裁,未免太难为皇上了!”这话其实有些让皇帝难堪,换成谁、说哪个皇帝,都可能会惹大麻烦;可偏偏高拱这样说隆庆,就没那么多顾忌。
本来大臣们闻听此言,都惊得失色,便有言官想站出来指责高拱目无君上,谁知龙椅上的隆庆皇帝,却如蒙大赦道:“高阁老说得对,朕还不熟悉政事,还是先不要乱拿主意的好。”说着笑笑道:“诸位爱卿都是经验丰富的能臣,你们议吧,朕听着就是……”皇帝想明白了,徐阶是硕德元老,一直对自己保护有加,高拱更不要说,在他心里就像父亲一样,如果不信任他俩,那满朝文武还有可信的吗?既然如此,就任由他们去争论好了,不是有那么句话,说‘理不辨不明’吗?辩着辩着就明白了,从一个独裁专制,事事皆要上裁的老板,换成这么个谦逊到甘为听众的皇帝,这让徐阁老感到十分不习惯。
但他不会像高拱那样,有事儿摆在脸上,有话挂在嘴上。甭管心里怎么想,他绝对不会表现出来,更不会去对皇帝指手划脚,便拱手道:“既然皇上让微臣议,臣便遵旨,”说着轻咳一声道:“老臣以为,高阁老所论谬矣,其它先不说,单说那登极赏军之事,乃是正统元年创下的先例,以后各帝,相沿未改。到先帝时,因是外藩入继大统,遂决定赏军数目倍于以前。今皇上登极,礼部和兵部联奏内阁,仍倍赏三军,乃是子承父制,有何不妥?”顿一顿道:“况且越是国家不安,就越要稳定军心,现在新君登极,天下百万官兵都翘首以待,等着皇上的赏赐呢,如果突然把相沿百年的旧例停了,官兵必然心生怨怼……如今边患内乱不断,正指望着官兵保家卫国呢,多加犒赏还来不及,焉能将本该有的赏赐,再行剥夺?”说着语重心长道:“高阁老拳拳忧国之心,本官能够体会,但现在讨论的,是一国大计方针,应站在全局的高度上,而不能只算经济账。”
虽然徐阶说得有礼有节,但高拱还是能听出,这老东西讽刺自己目光狭隘,还没资格讨论国家大事。不由哼一声道:“阁老称英宗故事为祖制,恐怕不妥。能称为祖制的,不过是太祖、成祖二朝的典故,但洪武、永乐年间,是没有登极犒赏三军之说的,这才是真正的祖制。”说着叹口气道:“如果犒赏一次,真能让将帅无不感念皇上的恩泽,永远记着元翁的美意,那我也是赞同的。但元翁须知,就算是按照世庙的旧例,勒紧裤带,拿出四百万两白银,但我大明军队两百万;加上空额,在册的更是超过三百万,再加上一层层克扣盘剥,真正能分到每个士兵手里绝对不会超过一两。”
“难道因为这不足一两银子,官兵们就不效忠皇上了?”高拱的脾气火爆,说着说着,不自觉就语气刻薄起来,道:“所以我说,犒赏的意义不大。况且不能一味任恩,更要考虑实际情况。阁老应该也知道,距离年底还有一个季度,太仓中就已经没有可支配的余银了。本官已经算过,就算把宫观、采买的钱全省下来,也不过八十万两,就是全用来犒赏也不够啊!内帑空虚,从何支之?难不成阁老点石成金,能把土坷垃变成银子发下去?”
这时郭朴也放声道:“有司明知内帑空虚,还要妄揣上意,浑然上报,这样的风气,必须要杀一杀才行!”
“这个二位不必操心,”见对方要二对一,户部尚书高耀马上帮腔道:“老夫自有安排。”
“无非就是从市舶银中出!”高拱冷哼一声道:“但阁老想过这样的危害吗?就是因为年年寅吃卯粮!”说着沉声道:“要真是从下年的收入中,下年的一切财政安排又泡了汤,明年朝廷又只能无所作为!诸位!大明朝满目疮痍,只争朝夕!是一年也耽搁不起了!”
“那你说如何向天下官兵交代!”徐阶这边的朱衡又站出来道。
“把话跟官兵说清楚,”郭朴高声道:“也让他们明白国事之艰!”
“那样的话,朝廷的颜面何在?”黄光升开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