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也不擦脸,只是诚恳道:“如果我也不说,皇帝就会以为咱俩有话不当面讲,却要用这种方式反对他……”
“我不是说这个!”高拱烦躁的一挥手道:“亏我还跟你推心置腹,把你当成知己良伴,你就这样对我釜底抽薪,背后插刀!”
沈默也不着急,依旧平静道:“我不可能事先知会张居正,我一样跟你措手不及。”
“事到如今,还要蒙我?!”高拱瞪着通红的双眼,低吼道:“你是没告诉张居正,可让你那好老师知道,还不是一样吗?只是没想到他会再告诉张居正吧!”说着怪笑起来道:“哈哈哈哈……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很别扭,费尽心机的讨好,还是比不了人家的私生子,这下让人给坑了吧,送你俩字,活该!”说完狠狠瞪着他道:“你这样的伪君子也配入阁?做你的清秋大梦去吧!我不会再支持你了!”
他根本不给沈默解释的机会,劈头盖脸的一阵猛批,便气呼呼的转身上轿,大叫道:“快走快走,离这人远些!”
望着那顶怨念深重的轿子,沈默无奈的摇摇头,这才伸手去摸摸脸,发现早已经‘唾面自干’了,只能郁闷的低声道:“高胡子啊高胡子,你咋这么容易就中算计?”
其实何止高拱怒不可遏,沈默同样气得不行,但他不喜欢迁怒于人,所以一时连家都不回了,上了轿子直奔徐渭那里。
徐渭老婆上个月刚给他生了个胖儿子,这厮四十多了,耕耘经年,终于开花结果,欢喜的昏天黑地。竟请了长假,在家里悉心伺候月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把妻儿顾。
当看到沈默丢了魂儿似的到来,他瞪大眼道:“咋了兄弟,还没到霜降啊?咋就蔫了呢?”
沈默郁闷看看他,只是摇头不说话。
徐渭立马二话不说,转身进了里屋。
正在沈默满心凄凉,心道:‘人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何况朋友乎?’时,便听里间响起徐渭的声音道:“娘子,我要出去一会儿,炉子上炖着猪蹄汤,待会儿中午让翠花盛给你喝……好好好,我尽快回来。”
沈默不禁愕然,实在想不到,这老徐还是个模范丈夫哩。
正在发呆呢,徐渭出来了,一挥手道:“走,我请你去培养正气!”
沈默有些奇怪,这人怎么还消遣我?跟他走出去才明白,原来他家不远,便是个专门做鸡的饭馆儿,店门口挂着块匾额,上书‘培养正气’四个大字,也不知是店名还是什么。
进去一看,店面不大,两层楼高,装修的也很简单,不过还算干净。就听徐渭道:“这家老板是云南来的,擅长做鸡,又以白斩鸡是一绝……他们管白斩鸡,又叫凉鸡。”说着嘿嘿一笑道:“我时常来这儿坐食凉鸡。”他故意用‘坐失良机’的谐音,来逗沈默发笑。
沈默果然莞尔道:“你倒成了老饕。”
“嘿嘿,无事可做,不然怎么消遣岁月。”徐渭笑着跟掌柜的打了招呼,又道:“照旧即可。”老板便让伙计带他们上了楼,最雅静的单间伺候。
坐下后没多久,小二便端上几盘醋拌鸡肫、鸡肝、鸡舌头,当作爽口凉菜。还有两大盘鸡,一盘就是那‘坐失良机’,另一碟子是油淋鸡……大块鸡生炸,十二寸的大盘,高高地堆了一盘。蘸花椒盐吃。
“下午还去衙门?”徐渭问道。
“哪有衙门可去?”沈默苦笑道:“我还在病休呢。”
“那你还去早朝?”徐渭一呲牙,对店伙计道:“上一壶老白干。”
酒菜摆好,徐渭给沈默斟上,也不问发生了什么,便和他有滋有味的小酌起来。
几杯酒下肚,小二又端上热腾腾辣子鸡、野参鸡汤,还有最拿手的‘培养正气’,其实就是汽锅鸡……揭汽锅盖之后,只见汤清如水,而鸡香扑鼻。徐渭舀一碗给沈默道:“他家用的鸡都是武定肥鸡。鸡瘦则肉柴,肥则无味。独武定鸡极肥而有味,每次吃都不会失望。”
沈默尝一口,果然鲜嫩无比,便闷头吃起来,连用了三大碗,果然感觉通体舒泰,气也顺了很多。端起酒杯敬了徐渭一个道:“多谢啊……”
“什么话……”老白干比较烈,几盅酒下肚,徐渭面带红晕,眯着眼笑道:“咱们谁跟谁,来……喝酒。”
两人推杯换盏,不知不觉,八两一壶的老白干见了底,这酒劲儿大,沈默已经微醺了,他捏着酒杯,终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道:“难啊……”
“官道难,难于上青天。”徐渭更是醉了,摇头晃脑道:“整天和那些个老妖怪打交道,是不是觉着特别累?”
“是啊,各个老谋深算、深藏不露。”沈默大点其头道:“冷不丁来一下,就让你一番心血都泡了汤。”那些经过嘉靖帝锻炼出来的老变态,何止隆庆招架不了,就连他也深感无力……“相较而言,还是嘉靖朝好混些。”徐渭感慨道:“至少不用操心站队的问题,只要抱紧皇帝的大腿,则可以左右逢源,一切有惊无险。”顿一顿道:“现在这个隆庆皇帝,不像是能镇得住场面的主,大臣们又太强,谁也不可能服谁。要我说,群臣乱战的时代到来了,合纵连横,弱肉强食,每个人都要拿出全部的精气神,来应付这场前所未有的残酷斗争……战火烧到每个人,胜者可独领风骚,负者只能黯然返乡,不可能再像嘉靖朝那样便宜占尽了。”
沈默听出来,徐渭这是在告诫自己,不由神色郑重道:“不错,我还是嘉靖朝的老思维,这次才吃了大亏。”
见他听进去了,徐渭很开心,愈发张扬起来道:“潮生啊……”
这得多少年没人叫这个小名了,沈默不禁愣一下道:“你怎么知道的?”
“嘿嘿……”徐渭笑起来道:“和你家老爷子喝几次酒,你就没有秘密可言了。”
“好吧……”沈默郁闷道:“爱叫就叫吧……”
“潮生啊……”徐渭又叫一声道:“你得答应啊。”
“哎……”沈默无奈道:“什么事儿……”
“我问你个事儿,”徐渭望着他道:“你和张居正有奸情吗?”
沈默正含着一口酒看着徐渭呢,闻言全喷到他脸上了,赶忙奉上口布,哭笑不得道:“说正经的呢,你为何又调笑于我?”
徐渭浑不在意的擦擦脸,慢吞吞道:“那不然,你明知他几次三番暗中算计,却为何一直对他心慈手软呢?”
这句话算是说中了他的心事,沈默闻言愣了很久,是啊,为什么呢?难道是受前世的影响,潜意识里,总觉着此人将是未来改革的领导者,所以一直会担心,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影响到那一伟大的改革吧。
但现在作为改革家的张居正峥嵘未露,作为政客的张居正却已频频下手,显然憋着劲儿要超越自己呢。
“不管你怎么想。”徐渭沉声道:“但请记住,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心慈手软,尚且没有赢得战争时,却还要心慈手软,结果只能完蛋。”
是啊,以张居正的实力,自己全力相搏也不一定能取胜,何况自废武功乎?
可一想要和未来最伟大的改革家开战,沈默又感觉一阵憋闷道:“国家这么大,要做的事这么多,难道非要你死我活,齐心协力,把事情办好,难道不好吗?”
“好啊,”徐渭想不到沈默竟存着这种幻想,不由哂笑道:“你只要写个保证,说自己永远不会当内阁首辅,我保证你立刻会成为他们争抢的香饽饽,张居正会马上到你家致歉,再也不会算计你了。”
“唉……”沈默把头深深埋到双手间,叹息道:“明知是个角斗场,为何人人趋之若鹜?”
“内阁乃密勿机要之地,本就易生嫌隙,”徐渭又执一壶酒,给沈默斟上道:“况且首辅与次辅、群辅之间的地位权力相差悬殊,更易引起排挤,和取代之心……这是设计者的险恶用心,就是想让内阁里战火不断,当皇帝的便可从容居中,不管想驱逐谁,都会得到一派的支持,则永远不会担心,威福被臣下夺了去。”
沈默深以为然道:“不错,这确实是根源。”
“所以要么不永侧身内阁,要么就拿出浑身解数,”徐渭举起酒杯道:“就算你想改变这种倾轧的怪圈,先当上首辅再说!”
沈默犹豫一下,还是与他碰一下杯道:“承你吉言……”
“你不觉着,咱们可比以前生分多了。”徐渭见沈默到现在,还没有把事情说出来的想法,心下有些不快,装作喝醉了的,话锋一转道:“知道你是看我拖家带口了,怕出什么事情牵累我,可我要是只为了自己的小家,在绍兴多好,我回北京为了什么?”
沈默轻叹一声,他怎么听不出,徐渭这是在主动请缨。但政坛云诡波谲,徐渭又大大咧咧的好冲动,实在不适合参与机密。便道:“要想守住三公槐那一方净土,你这个负责人就得保持公正公平,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为我冲锋陷阵了。”
“唉……”徐渭叹口气,没有再说什么,便与他只管吃酒。
两人喝了整整一个下午。沈默回到家时,已经是华灯初上了,王寅他们已经知道朝堂上发生事情了,见他醉醺醺的样子,都十分的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