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王寅缓缓点头道:“是这样,但关口是,大人的优秀无与伦比,论年龄、论资历、论功绩、论人脉,无论哪一条都无可挑剔,这样都不满意的话,他徐阶还想要什么样的学生?”
“张居正那样的呗。”沈明臣又忍不住说怪话道。
这次却没有意想中的白眼,反得到了十岳公的赞赏:“果然是愚者千虑,亦有一得啊,句章这话说对了……大人再优秀,不是徐阁老需要的那种,在他那里也是枉然。”
“那徐阁老想找什么样的人?”沈默问道。
“要弄明白这个问题,得先清楚他为何不遗余力的栽培弟子。”王寅缓缓道:“大明二百年,自有一套选官制度,官员铨选或由吏部、或经廷推,优胜劣汰,能者上位,哪用得着首辅大人亲自培养。”两眼精光一闪道:“他之所以如此热心,惜才爱才是一方面,但恐怕更多的,是在为自己打算——在看过杨廷和、张璁、夏言、严嵩,这一任任风光无限的宰辅大人,下台后或死或亡,晚景凄凉之后,他要为自己留后路,所以要找个最稳妥的人选,他会送这个人还不清的恩典,将其送上巅峰,使其在自己致仕后,足以且必须保护他和他的家族,这才是徐阁老选人的目地。”
“看来张居正就是他眼中的最佳人选了。”沈默轻声道。
“张居正此人的心智极高,为下之道可谓完美,也难怪徐阶会对其倾心。”王寅沉声道:“三人行必有我师,大人当择其善者而从之。”
“谨受教。”沈默点头道。
“他本身极具才干,我听说徐阁老对他十分信任,遇大事无不与他相商,他每每都有真知卓见,代为谋划,无一失算,深得徐阶倚重。”顿一顿道:“但他没有恃宠而骄,反而愈加恭谨,把个老师奉为神明。事先必请示、事后必汇报,从不擅自做主,也没有离开徐阶,另起炉灶的打算。而且他无论做了什么,都说是徐阁老的功劳;无论取得什么成就,都说这是徐阁老的栽培……这样的弟子,哪个老师不窝心,当然会把他当成自己人。”
看看一脸深思的沈大人,王寅接着道:“反观大人,一开始就没把徐阁老真心当老师,从不主动找他请示汇报,也不注意联络感情。总是觉着,自己把事情做漂亮了,徐阁老就会满意。其实不然,作为你的上级,他不只要结果。更要随时了解你的动态,对你施加自己的影响;作为老师,他更需要你的认可和忠诚。大人这些年开海禁、平赣南,修河道、兴工商,着实立了很多的功劳,可荣耀只属于你和先帝,跟徐阁老有什么关系?甚至大人的功劳越大,地位越高,人脉越雄厚,你们之间的距离也就越疏远。”
“还有一点,就是大人的翅膀已经硬了,浮沉荣辱不是他徐阁老能一语而定的了。”见沈默脸色不好,余寅插话道:“这种感觉当然会让徐阁老不舒服,而且他也知道,大人已经无求于他了,又如何市恩于大人呢?”
“君房不必安慰我。”沈默叹息一声道:“十岳公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往常还总埋怨徐阁老不公,现在才知道,这是自己种下的恶果。”
“大人不必太过自责,毕竟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王寅微笑道:“毕竟你们是师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只要从今往后注意了,关系自然渐渐改善。”说着正色道:“而且我说这些,主要也不是为了徐阶,而是另一人……”
“高拱?”沈默马上意识到。
“不错,此人得天独厚,又比徐阶年轻那么多,早晚都会掌大权的。”王寅沉声道:“此人性情刚硬,比徐阁老难处十倍,如果相处不好,后患无穷。”
“嗯……”沈默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本以为王寅说完了,谁知他又道:“还有一事,也要跟大人说说。”
“先生请讲。”沈默恭声道。
“关于徐高之间的矛盾?”王寅笑问道:“您打算如何自处?”
“原来不是说过吗。”沈默道:“二妇之间难为姑,两头我都得罪不起,他们打得再热闹,我也视而不见,打定主意不掺和就是了。”
“要是他们非逼你表态呢?”王寅笑问道。
“那我就说,感谢阁老对我的信任,我诚心希望内阁和睦,精诚团结。”沈默笑道:“想来他们也不会好意思,再把我拖下水我了吧。”
“大人精于官场之道,这法子总归是错不了。”王寅笑道:“按说二虎相争,为下官者,确实不能轻易表态。可如果能预见到双方的胜负,又当别论了。”
“徐阁老身为顾命宰相,挟《遗诏》之重恩,得天下之人心,高拱这一阵胜算不大……这我是知道的。”沈默皱眉道:“可他和皇帝情若父子,谁知有没有东山再起的那天?所以我担心,现在支持了徐阶,将来难免遭高拱报复,可反过来的话,清算立在眼前,索性两不掺和。”
“大人是当局者迷啊……”王寅笑道:“其实是有两全之策的。”
“快快请讲。”沈默闻言大喜道。
“关键是对症下药,徐阶那边,就给他猛吃‘安心丸’;高拱这边,就专下‘清热散’,另外佐以甘草,还怕什么后遗症。”王寅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
“这样既可以让徐阶安心,又可以给高拱退烧……”沈默沉吟道:“即表明了立场,又不得罪高拱,反倒在将来验证后,会被他认为有先见之明,后悔没听忠言呢……”越想越觉着妙极,不由抚掌笑道:“果然是一人计短、三人计长,多谢几位先生,这下我心里有底了。”
“那是,三个臭皮匠,还赛过诸葛亮呢。”沈明臣得意笑道。
“好像没你什么事儿吧?”见计策被大人采纳,王寅心情大好,和沈明臣开起了玩笑道。
“我也出主意了。”沈明臣的长处不是出谋划策,而是临机应变,当然脸皮也够厚:“虽然比不得你们,但总比个臭皮匠强多了吧?”
“哈哈哈……”众人捧腹大笑起来,沈默也跟着笑,但他的笑容更多的是欣慰,心说人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这也算是得道了吧?
那欢笑声透过房顶,传到天空,惊得南飞的大雁乱了队形,但很快又排成一字,往着温暖的南方,展翅飞去。
第七七三章 狼犬满街 (下)
清晨,一场秋雨过后,天空一碧如洗,院中落叶成堆。
沈默和夫人洗漱之后,端坐在桌前用餐,柔娘也坐在下首,一边给他俩盛粥舀饭,抽空也吃两口自己的饭……虽然若菡跟她说了多次,这活儿交给丫鬟就是,可她却一直坚持自己亲手来做。
沈默端着一小碗稀粥,伸筷子夹桌上的各色点心吃。一边吃,一边问道:“怎么没见俩小子来吃饭。”
柔娘轻声道:“说是去早读去了,看来这位新来的李先生,还真有些道行呢。”
若菡捧着个钧窑的白瓷碗,里面是庄园里每日送来的牛初乳,她轻啜一口道:“也不知这位先生能坚持几天。”
“放心,一准儿长久,”沈默笑着看看夫人道:“我找的这个李先生,可不是常人,绝对能把你解放出来。”
“但愿如此,”若菡夹一块枣泥糕,细细咀嚼下去,才道:“我把这俩孩子送人的心都有了,不过估计没人敢引狼入室吧?”
“这话说得,自己的孩子成狼了。”沈默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低声道:“昨晚和你说的事儿,考虑的怎样了?”
“想让我重新出山,可以。”若菡柳眉一扬道:“但你得保证,我要干什么,你都不能干预,否则我宁肯在家相夫教子,还能少长点皱纹。”
沈默轻叹口气,外人听明白她这话,可他却清楚得很……余寅说这两年,沈家产业中饱私囊的现象十分严重,他当然很重视。晚上就回去问夫人,若菡告诉他,自己这两年虽然不管事,但昔日的老手下,早就来这儿叫苦不迭了。
沈家的产业大都在南方,所以类似事件也大都发生在南方。其实若菡刚放手那会儿,因为机制健全,审计严格,尚能运转良好,损公肥私的事情很少。但从这两年,绍兴老太爷把自家的亲戚,还有姨太太家的小舅子、大姨夫之类的,全都让若菡安排到各处生意里管事,局面就开始失去控制了。
这些人哪懂什么经营,捞钱却是个顶个的高手,没多长时间,就把好端端的生意搞得乌烟瘴气。连带原先不敢作乱的人,也跟着开始下手了,如果再不整治的话,沈家的几十样生意,恐怕全都要完蛋了。
鉴于问题如此严重,沈默只能答应了妻子的要求,但他必须知道她是如何打算的。
“那些生意基本上已经烂透了。”若菡好像不是说得自家生意,仍然笑语盈盈道:“我的意思是,全部关掉。”
“全关掉?”沈默轻声道:“那可都是你的心血呀。”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人家的相公,是要经世济民的呢?”若菡美好的白他一眼道:“区区一点牺牲算什么?”
“莫非……”见她说得如此云淡风轻,沈默脑海中闪过一连串念头,恍然道:“你早就预见到这个结果?”
“呵呵……”若菡掩嘴只是笑,显然十分得意。
“呵呵,是我小瞧了夫人。”沈默也笑起来。
其实沈家的产业,从无到有,都是若菡一手培植起来,她就算是不再亲自管理,也不可能真的彻底撒手。况且以她的本事,就算远在千里之外,也有的是办法明察秋毫,岂容宵小作乱?之所以出现如今的局面,其实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在有意放纵。
为何若菡要眼看着辛苦营建的产业日渐凋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首先,沈默已是官居二品的部堂高官。虽然经济问题从来不是毁掉仕途的根本原因,但往往是政敌在进行打击时的首选。沈默虽平素以清廉示人,但家中产业过大,始终难免树大招风,而且沈老爷要安排人,从来不找沈默,都是直接给若菡写信,做儿媳妇的哪能违逆老爷子的意思,可把那些亲戚招进来,就是些隐患,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人利用。再说他们夫妻的真正资本,也不是那些工厂、茶庄、绸庄、店面、地产之类的,而是谁也看不到、摸不着的金融资本,以及飘在茫茫大洋上的若干支武装船队……至于明面上产业,在其资产结构中,其实占比已经很小了,所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这些扎眼的营生,全都处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