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998节

“可哪怕只是虚晃一枪,内阁的分歧都很大,拿出来议了三次,每次都是不欢而散,到现在也没个真章。”张居正再叹一声道:“这次江南,要帮我一起说服老师啊。”

“来了……”沈默低低说一声,便站起身来。

张居正也赶紧站起来。

“老师……”两个学生一起行礼道。

“你们来了。”徐阶面色疲惫的走进来,但看到两个学生,还是笑了笑,道:“随便坐。”便在老仆人的搀扶下,缓缓靠坐在大案后。

老仆人又端上个瓷盅,徐阶笑笑道:“这是参汤,年轻人火力壮,就不让你们了。”

“老师慢用。”两人在下首坐了,安静的等徐阶慢慢把汤喝下去。

让人把瓷盅端下去,徐阶拿起口布擦擦嘴,笑道:“为了河工的事情,多议了一会儿。”

沈默两人这才知道,方才阁老们,是为什么吵吵……黄河年年泛滥,已成沿岸数省心腹大患,故而朝廷下决心治河。今年年初,内阁批准工部,用潘季驯的方法,修复黄河故道。但还未开工,另一位水利专家朱衡,被调回北京了,他提出了相反意见——认为要绝黄河水患,必开新河,仅修复故道是无用的。

虽然潘季驯的方案,已是箭在弦上,但他比起屡次总理河道的朱衡来,只能算是个后背,所以前辈一发话,工程就不得不停下来。潘季驯当然不服,他也不是个怕事儿的,便在朝堂上和朱衡据理力争,两人各执一词,说得都有理,让徐阶委实难以决断。

僵持一段时间后,还是高拱说话了,组个专家团,去现场看看呗。于是这年二月,命工科给事中何起鸣,率二十余名河道专家往勘河工,并据实奏报朝廷。三月三十日,何起鸣自沛县回京奏报:‘黄河故道难复,开新河费省,且可杜绝后患,宜用朱衡开新河之议。同时兼采潘季驯之言,不舍弃旧河。’倒也给潘季驯留了面子。

这就算是给出结论了,于是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下诏开新河!而潘季驯则仍然坚持修复黄河故道,廷臣亦多以为然。自此朱衡与潘季驯产生矛盾,后者断言:‘雨季一到,黄河决口。’为朱衡恨之。

六月十四日,新河工未成,而黄河再次在沛县决堤泛滥,连淹了好几个府,灾民无数。果然应验了潘季驯所言。言官纷纷疏劾朱衡,以为新河必不可成,朱衡意气误国!要求给予处分!

迫于压力,朱衡也自请辞职。徐阶是很器重这位能员的,当然不会答应,利用自己影响力,帮他压住了言官的议论。并给他将功补过的机会,任朱衡与潘季驯再作勘查,务图上策,以救灾民。

两人到任后,全力指挥把决口堵塞,暂时止住了洪水,但雨季才刚到,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呢。在经过勘查后,潘季驯大胆提议,把河道收窄!这真是让人匪夷所思,治河的常识,都是扩宽河道才有利于排水,哪有嫌河道宽的?这不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吗?

朱衡不同意,潘季驯便对他说,自己通过观察发现——黄河之所以连年泛滥,是因为水中泥沙含量太大,进入平原地区后,水流放缓,泥沙沉积下来,结果河道逐年升高,变成了岸上河。为了防洪,只能把河堤也越修越高,稍有不慎一旦决堤,后果就会极其严重。

这一点,只要是在现场的,就深有体会,不用他讲,朱衡也明白。但潘季驯的重点在后头——他说,现在时间太紧,我们根本不可能再去筑堤了,要防洪的话,只有把淤积的河道通开了,只要河道降低了,不比筑堤还管用吗?

要降低河道,就必须除掉河里的泥沙,这道理朱衡还是明白的。但关口是,怎么除沙呢?用人来挖,那难度可比筑堤大多了,朱衡苦思冥想,终于醒悟,潘季驯要收紧河道,正是为了加大水的冲力,便可把河底的泥沙冲走,达到降低河道的目的。

道理虽然明白了,但朱衡还是不敢拍板,他对两岸的大堤,实在没信心……只要想想,原先工部是谁的天下,就知道朱大人为何会这样了。

潘季驯说这法子不伤堤岸的,你只管拍板就是,出了事我负责!

朱衡说你负得起吗?便亲自将大堤两岸仔细勘查一遍,反复推敲过后,这才同意了潘季驯的方案——于是奇迹出现了,收缩河道之后,这段黄河非但没有决堤,河道也果然降低了数尺。除此之外,潘季驯还发明了一种叫滚水坝的泄洪设施……他事先选择了几个个低洼地区,当洪水过大之时,即打开该处堤坝,放水进入,以减轻洪峰压力。加上朱衡丰富的经验,为他查缺补漏,统筹安排,结果这年的黄河没有再泛滥,安安稳稳捱到了枯水季。

于是潘季驯的名声鹊起,大有超过朱衡的趋势。而朱衡的声誉,则进一步下跌,尤其是采用了潘季驯的‘束水冲沙法’之后,朝野上下都认为,潘季驯是对的,朱衡坚持开新河,是错误的。

九月二十三日,工科都给事中王元春等又上疏劾朱衡,并要求罢免朱衡。是时,当初支持朱衡的何起鸣,也改变自己的看法,以为故道可开,新河不可取。一时间,朱衡处境很不好过,让一直保护他的徐阶大为伤神。

更让徐阶恼火的是,想要冷处理都不行,因为有个高拱死死揪着不放,说自己偏袒门下,有失公允,非要把朱衡拉下马不成。其实是因为朱衡曾经数次让高肃卿下不来台,高拱这人,睚眦必报,眼下看到机会,哪能轻易放过。

徐阶当然不答应,因为朱衡的才干清廉,都是朝野闻名的,徐阶也将其视为骨干栋梁,岂能自毁长城?于是不顾体面,和高拱据理力争,但上海人哪有河南人嗓门大?何况人家还是两个河南人,郭朴和高拱向来同声相和,而李春芳呢,虽然对他执弟子礼,可从来不帮忙吵架,顶多不痛不痒的劝几句,一点用都没有。

如此吵一早晨下来,徐阁老早已是筋疲力尽,坐在那里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看着自己两个学生,意味深长道:“叔大拙言,为师老矣!你们得早点担起责任了。”

两人不知老师具体所指,只能道:“老师松柏长青,精神旺健,大明的江山,全靠老师照应呢。”

徐阶有些消沉道:“积阴冥迷,非薄力所能抉;浊流奔放,非寸胶所能澄,徒积年岁,竟无补益。我这代人是不行了,还得看你们年轻人啊……”说着打起精神,笑道:“大清早不说这些扫兴的,叔大拙言,你们联袂而来,是为了那些宗室勋贵吧?”

两人点头,沈默轻声道:“老师,学生尽量安抚那些人,可若是一拖再拖,越到年底,就越容易出事。”

“礼部和户部会商了几次,也没商量出个丁卯,”张居正道:“其实关口还在于,朝廷不愿意捅这个马蜂窝,却又想把钱粮省下来。这就是既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了,确实不好办。”

“但现在不需马跑得,也不是不给它们吃草。”徐阶缓缓道:“只不过少给点草料嘛,马变不成老虎,不会吃人的。多想想,总有办法的。”

“说起吃草来。”张居正道:“我在农村赈灾时,看到过这样一件事情……由于那年春脖子短,草迟迟没有发芽,过了节气了,还只能用隔年的干草喂牛。牛不爱吃干草,吃得很少,眼见着要掉膘。养牛的人家只用了个简单的办法,就让牛重新爱吃草了。老师、江南,你们可知是什么办法?”

徐阶和沈默是一天农活也没干过,哪知道这个?都摇摇头,饶有兴趣的听他给出答案:“就是喂牛的时候,不把草直接放在食槽里,而是放在牛圈的棚子上,让牛伸着脖子才能吃到,结果牛就吃草积极了,吃得也更香了。”

“这是什么道理?”徐阶不由笑道。

沈默轻声道:“太岳的意思应该是,在因为种种原因,必须要缩减待遇时,一味的劝说怀柔,其实用处不大。可以人为增加些难度,让他们付出的努力更多一些,使得这份获得更有挑战性。这样的话,即使是削减后的待遇,也能让他们满足了。”

“有道理,”徐阶细细一想,还真是把人心琢磨透了,但再一想,不由笑骂道:“你们两个一哼一哈,合着伙想让我答应那个。”

两人连忙笑道:“学生不敢。”

“不敢也干了。”徐阶看着他们,心情好了很多。

见老师脸上露出笑,两人心说成了,谁知徐阶笑完了,却摇头道:“我不答应。”

两人愣住了,张居正更是急道:“老师,您……”

“把你奏本拿回去。”徐阶从桌上厚厚一摞奏本中抽出一份,正是张居正的《奏请清查匿亩疏》,有些严厉道:“收好了,以后不要再提,更不要外传。”

张居正怅然若失的接过来,坐在那儿不说话了。

徐阶的声音响起:“宗室的事情,你们不要太过担心,他们闹不起来,还是把精力,先放在别处吧。”

两人虽然都点头表示明白,但张居正明显还没缓过劲儿来,倒是沈默从袖中掏出两本奏疏,呈给徐阶道:“这是礼部拟定的《太子册封仪注》和《经筳仪注》,请老师过目。”

第七七五章 多事之秋 (中)

看完了两道《仪注》,徐阶久久不语。

沈默知道他为难了,遂轻声道:“老师,学生不是为了给您出难题,只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

徐阶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口中却道:“但这个难题,还是得内阁来解啊。”

“老师不必费心,”沈默低声道:“学生以为,此事应该恭请圣裁。”

“圣裁?”徐阶轻咦一声,虽然隆庆是个甩手掌柜,但跟其切身相关的事情,还是会拿主意的。“你认为,皇上会如何决断?”

“从简。”沈默自信道:“眼见耳听,学生认为,当今是位简穆之君,崇尚的是清静无为、悠然而治,在俭朴上也有汉文遗风,看到这两份仪注后,皇上必不忍心如此劳民伤财,恩出于上,总比我们做臣子出头做好人强。”

徐阶听得连连点头,赞道:“拙言这是老成之言,老师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完全领会了沈默的言外之意。隆庆是个出奇倦怠的皇帝,只要把经筵的繁琐冗长摆在他的面前——每年举行春秋两次,春二月至四月,秋八月至十月。每月大讲三次,逢二进讲,称为大经筵;每天还有日讲,称为小经筵。每次经筵时,皇帝须于卯时三刻从乾清宫起驾,一路鸣鞭,至左顺门更换朝服,然后再入文华门进文华殿。与百官共演一系列繁杂的仪式后,由讲官展四书讲章讲书。

而他们的隆庆皇帝,连最基本的早朝都不愿参加,又怎么可能再接受,这种额外的折磨呢?

况且之所以后面还有个‘筵’字,是因为讲完书后,皇帝还要给讲官及陪侍大臣赐一顿丰盛的酒席——这顿饭同平常的赐宴不同,不但参与的官员可以吃,甚至他们的轿夫侍班,都可以入席。不但可以吃,还可以拿,不但可以拿食品菜肴,甚至还可以拿餐具酒器。所以京官们有一句口头禅叫‘吃经筵’,早就虎视眈眈的等着了……也正因如此,其浪费程度和因此产生的贪污,都是超乎想象的。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向皇帝哭哭穷,以隆庆皇帝的性格,从简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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