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尘封已久的记忆太过庞大错乱,一时之间不能完全梳理释放出来。
沈微雪只来得及窥见一片苍凉荒芜,各种场景便骤然熄灭,他从过往里霎时跌回现实间,胸膛起伏着,许久,才低头抵着云暮归的肩头,又沉又倦地舒了口气。
云暮归比他还紧张,背脊绷直,小心翼翼地唤他:“师尊?”
云暮归的灵识虽然钻去了沈微雪的灵识海,但那会儿沈微雪的灵识正忙着接收各种记忆,没空搭理他,他虽然窥见了几眼破碎片段,但因为不连续又不完整,看了一头雾水。
只本能地觉得有什么“他以为”的东西,被推翻了。
云暮归回想着他看到的那些支离片段,多是些沈微雪与他相处的场景,他时而是人形,时而是原型,但无一例外,都与沈微雪极为亲近,毫无保留地亲密至亲昵。
这些片段都透着一股熟悉感,可他搜遍记忆,都不记得这些场景从何而来。
不……等等。
云暮归思绪有一瞬停顿。
在荒漠里,冰魄花开的时候,他也有看见过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的,是他和沈微雪。
只是他那时候以为是太过于惦念沈微雪而生出来的渴望,是虚假的臆想,如果不是,那……
他浑身一震,眼底渐渐浮起迷茫和不安。
小狼崽抱着小白团搓搓捏捏了一会,心满意足地将之背在背上,溜溜达达地跑到了云朵边,轻巧一跃,就跳了上来,踩得柔软云朵微微下陷。
而小白团被小狼崽蹂`躏了一通,有气无力地在雪绒绒的背上瘫成圆饼,两只都雪白雪白的,几乎融为一体。
沈微雪察觉到动静,抬头转眼望去,小狼崽已亲昵地跑过来,一跃跃上沈微雪的手腕,四爪并用,牢牢抱住,毛绒绒的脸颊使劲儿地蹭着,尾巴一甩一甩。
激荡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不管前世最终结局如何,总归他们现在又在一起了,这是好事。
沈微雪视线从小狼崽背上的雪白小绵饼上停顿了片刻,感应到若有似无的联系,又缓缓地将视线转去剑坠之上。
……前世记忆里,他的长剑之上,就有这么一枚剑坠。
是云
暮归送的,用的正是当年小云暮归九死一生采回来的灵玉,雕刻的纹路也和记忆中无二,是与他送云暮归那玉牌相契相合的灵纹。
而小狼崽背上的那只小白团……
是他不知何时分离出来的一缕意识,藏着许多记忆,被封存在长剑里,与剑灵一并沉睡着,藏匿着,直到剑坠与长剑相碰,剑灵被唤醒,连带着这段过往也重见天日。
沈微雪有种直觉,这是前世的他留下的痕迹。
是他给自己留下的警示。
沈微雪安静了一会,突兀开口:“阿归,你还记不记得这枚玉是哪儿来的?”
云暮归愣了一瞬:“是我在屋里找出来的……”
他当时看见这枚玉,第一反应是可以给沈微雪雕一个剑坠,这念头反复横亘,太过热烈,以至于他居然下意识地忘了来源。
他怎么会有这么一枚灵玉?
沈微雪仔细观察他的神情,几分了然,道:“是你十六岁那年去清从山采的,还被一只妖兽咬伤了,养了好几个月的伤……你还记得吗?”
见云暮归茫然地摇了摇头,沈微雪轻轻呼出一口气,慢慢道:“荒漠里冰魄花开的时候,你可有看见什么?”
……
与此同时,遥远的沉船处。
云暮归划落的剑意已近乎消散,只在地上留下一道足有一丈之长、数寸之深的裂痕。
而裂痕附近,是此前被郁锦操纵的“仙修们”——它们也是用珊瑚丛幻化的,各种颜色都有,不过都被凌冽剑意消融腐蚀了,化作一滩滩漆黑粘液,散落在长坑附近,腥味一片。
在这凌乱场景里,一道健壮俊朗的海神幻象慢慢凝结成实体,舒展双翼,笨拙地抱住了半跪在地、无声流泪的少年。
他才刚刚解脱出来,长时间的禁锢和沉睡让他力量被极度削弱,剩下的些许,只能勉强凝聚个身体。
他其实看过很多次少年哭的模样了——最开始,他就是被小郁锦抽抽搭搭的哭声吵醒的。
可他困于石像中,一直不能动弹,所以也就从来没拥抱过小少年,连说话安慰也不能。
海神抱着人,双手扶在少年肩头,那瘦削的骨骼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以前上天入海,所见所来往的,都是皮糙肉厚结实耐打 的各种妖兽,何曾碰过这看起来脆脆弱弱的人类。
他惶然了一会,才敢小心翼翼地用指腹碰了碰少年的眼角。
他蹭了一指尖的眼泪。
湿漉漉的,温热的。
似乎和海水不一样。
海神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收回手指,忽的伸出舌尖,舔舐了一下。
……是有些苦、有些涩的味道。
尝起来是不太高兴的味道。
他不喜欢。
海神不知道怎么哄人,他试图搜寻着遥远的记忆,一无所得,于是他试探着摸了摸少年脑袋,又拍了拍少年肩头,然而他越动作,少年眼泪就掉得越发的急。
到最后海神也不敢乱动了,只能讷讷地小声喊他:“别哭,小锦别哭。”
他很久没见少年哭这么难过了。
最初几年,少年悄悄过来的时候,总会依偎在石像边,和他说近日发生的事,多数是他又被谁被怎么欺负了,说着说着就会掉眼泪,一掉眼泪就会鼓起脸颊,使劲憋着气。
看起来像海里一种鱼。
一种一生气就会鼓成圆球、长着许多小刺儿的鱼。
不过后来随着时间流逝,少年长大了,变强大了,哭的次数越来越少,言语里也不再是“被怎么怎么样”,而是变成了“把谁怎么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