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朝亭每次见了,碧鸟儿尾羽都要多掉几根——气的。
他们的师尊洺尘仙君故去后,身为他座下大弟子的顾朝亭成了凌云宗的掌权人,也接下了照看两个小师弟的重任。
好在少年沈微雪虽行事肆意,但还是知分寸的,有本事惹人,也有本事让对方心服口服,就算是找顾朝亭告状的,告完了也会以一句情真意切的夸赞做收尾。
所以每次顾朝亭都是又气又无可奈何:“微雪师弟,你就不能低调点吗,这是生怕别人不来记恨你?”
顾朝亭自小就知自己身担重任,故而养得性情内敛,万事求个沉稳,实在不能理解两个师弟恨不得翻天覆地的性子。
少年沈微雪抱剑而立,衣袂在风中猎猎,扬起漂亮的弧度。
他面容年轻清隽,充满少年郎独有的鲜活气息,笑容漫不经心:“师兄,恩怨情仇呢,就该趁着年少时期都尝一遍,不然等以后风光不再,就没有能扯皮的饭后谈资了。”
那大抵是微雪仙君最纵情潇洒的岁月。
……
沈微雪还看见了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狼崽。
小狼崽怯生生的,对一切都很防备警惕,沈微雪买了各种糕点玩具,哄了好多天,才勉强得到了小家伙的亲近。
虽说这亲近,其实也就只是主动伸爪子搭在沈微雪掌心里。
他们路过了一个小镇,镇上环境简陋,客栈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榻,沈微雪不许小狼崽窝在脏兮兮的角落里睡觉,将小绒毛球捧到了床头,扯了被角盖上。
和人这么接近,小狼崽很紧张,绒毛都炸了,不安又局促地想跑,被沈微雪不轻不重地捏了捏耳朵尖,吓得整只狼都僵住了。
沈微雪见他不敢挣扎了,满意地松了手,道:“乖乖在这睡。”
小狼崽谨慎地看了他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闭了眼,身子团在床榻最边上,稍微一动就会滚下去的位置。
大概是沈微雪的气息让人安心,又兼之他年纪小,撑不住,虽有心警醒,但还是渐渐睡沉了,微微打着小呼噜,声音又奶又细,风吹小羽毛似的拨动人心。
只苦了沈微雪,替他捞了大半夜的尾巴——小家伙的尾巴太不安分了,睡着睡着就甩到了锦被之外,垂在床榻边。
夜里风寒,这样容易着凉。
第不知几次替小家伙捞尾巴之后,沈微雪沉思了一瞬,果断将小家伙拎起来,塞到床内侧,紧挨着他身边的位置。
小狼崽似有所觉,吚吚呜呜地叫了两声,好像想睁眼,沈微雪不动声色地挠他下巴,挠完了又捏了捏小狼崽的后颈,就将他安抚好了。
沈微雪自觉终于能睡个好觉,扯了被子替小家伙盖好,刚要缩回手,那毛绒绒的大尾巴忽然动了动,似是无意识地卷了上来,缠在他手腕上,不动了。
小狼崽的绒毛,是很温软如华贵锦缎般的触感。
沈微雪的手腕被蹭的痒痒的,他凝视着熟睡的小家伙,目光渐渐柔软下来,也没缩回手,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睡下了,任由小家伙卷了一晚上的手腕。
一同入睡。
这样的夜晚还有很多很多。
直到一人一狼回到凌云宗,小狼崽成功入道,再次化成人形后,才终于结束。
然而少年云暮归很茫然——为什么当小狼崽的时候能和沈微雪睡,当人了就不行了呢。
他已经很信任沈微雪了,这个自诩是他“师尊”的人,给了他从没感受过的温暖。
这种温暖让他眷恋不舍。
于是他在夜里敲响了沈微雪的窗。
沈微雪开窗见到是他,微微有些错愕,不过转念就知道了怎么回事,他摇摇头,道:“既然已经拜了师,又变回人了,就自己睡吧,师徒要有师徒的规矩。”
小少年其实没懂“规矩”是什么,但他听懂了沈微雪的拒绝,他不解地张口:“微……”
他想学别人那样喊“微雪仙君”,然而面前的白衣人再一次摇头。
“白日里拜师时和你说过的,以后该称我什么?”
小少年的声音便顿住了,半晌他犹豫着,喊了声:“师尊。”
这个称呼对他而言很陌生,他原本还有些不乐意,但旋即看到沈微雪唇边浅淡欣慰的笑容,他忽然就不抗拒了。
好像从没有听过别人这么喊过沈微雪。
只有他。
妖物的感情远比人类简单,满足来的很容易。
小少年眼巴巴地看着沈微雪,见沈微雪笑了,也跟着高兴起来,正要从窗边爬进去,沈微雪伸手将他一推,推得他连连后退几步,旋即毫不留情地关上了窗。
吃了闭窗羹的小少年呆住了,他三两步跑上来,不死心地拉了拉窗,没拉动,被沈微雪从里面扣紧了。沈微雪的声音隔着窗传来,有些沉闷:“回去睡觉吧。明早再来。”
……妖物的不高兴,也来的很容易。
小少年闷闷地应了声,整个人都耷拉下来了,如果还是原型,大概就是个卷着尾巴耷拉着耳朵的狼崽子,蔫哒哒的连绒毛都没心思张扬的小毛球。
……
茫茫白雾里,走马灯似的画面越来越凌乱,无数片段交错在一起,分不清时间先后,各种人影、声音,一窝蜂地涌进沈微雪的意识里,混乱又痛苦。
有人往他嘴里塞了颗灵丹,抬起他下巴,顺了顺他喉头,不许他吐出来,逼迫他咽下。
灵丹入口即化,化作清洌灵气,顺着他喉管一路往下,流至心肺,润泽一二,稍稍缓解了他近乎窒息的痛感。
沈微雪半飘在外的魂魄一沉,被这充沛的灵气拉了回来,勉强恢复一丝清醒。
然而再珍贵精品的灵丹,也还是不够。
那点儿灵气只存在了一瞬,就被枯竭已久的灵脉争先恐后的吸收了干净,旋即越发溃败——他如今整个身躯,就如一片干涸到皲裂的土地,一滴甘霖落下来,效用微渺到近乎无。
沈微雪蜷缩成一团,十指瑟瑟,痉挛着,虚虚张开又无力地蜷起,疼痛和寒意逐渐侵蚀着他的意识,他艰难地想睁开眼,但眼皮子有千钧之重,动弹不得,冷汗从额头沁出,一滴滴滚落,汗湿几重衫。
有熟悉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有顾朝亭的,谢予舟的,还有裴向的:“顾宗主……别无他法……叫他徒弟……”
沈微雪依稀辨认出徒弟两个字,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艰难抗拒着:“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