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兔儿有些茫然,但还是依言坐直了身子:“怎么了?”
杨川没回话,他只道了声“得罪”,尔后紧抿着唇,满脸认真地伸出手来……替玉兔儿整理衣衫。
原本歪歪散散撇开的衣领被严密扣紧,衣袖处的些微皱褶被仔细抚平,玉兔儿被他举动带的不由自主也严肃了几分,正襟危坐,笑容收敛,一派正经。
杨川终于缩回了手,上下打量了一下,舒了口气:“劳烦就这么坐一会,我很快能画完的。”
玉兔儿:“……”
行吧。
这幅画画好后被杨川收起来了,说要带走,玉兔儿匆忙瞥了一眼,险些都没认出自己来。
这么个坐姿,看起来好傻啊,都快和这个杨呆子一个样了,他没好气地想,累死了。
翌日分别。
杨川性格淳厚,迦兰人防备了他一段时间,见他无害,也渐渐地放下了戒备,遥遥目送他离开。
玉兔儿一路送到了他城外。
穿过了一片冰魄花丛,直至见到黄沙扑面,才停下脚步。
“就此别过,你别送了,外面风沙大。”杨川有些不舍地看了看两人身后默然伫立的城池,转而又看向玉兔儿,郑重道:“等我将这幅画送回皇城奉给陛下……”
玉兔儿长睫一颤,他挥挥手,故作不耐烦:“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快走吧。”
杨川温和一笑,果真没说下去,再次告别后,终于转身,一头栽进风沙里。
那高大宽厚的身影很快在风沙里模糊,玉兔儿站着,一直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低低笑了声,抬步欲回。
刚一动,身后忽然又传来了熟悉的呼喊:“玉兔儿!”
他猝然回头,便见风沙
里又匆匆忙忙地跑回来了一道人影,才刚离去的杨川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在他不解的目光中,解下了身上包袱,挑挑拣拣,将七八卷画轴塞到了玉兔儿手里。
“我想了想,这些还是留给你。”他有些气短地说完,舒了口气,将包袱重新整理好。
玉兔儿不明所以,随手打开一个,是他在花间流连的画像。他疑惑道:“你不是要带回去给你效忠的皇帝吗?”
大概是第一次因为私心做出一些本不该做的事情来,杨川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稍纵即逝,旋即他认真道:“我带昨晚画的那张就好了,这些你、留给你吧。”
第二次告别之后,杨川再没回头。
他看着天上星辰,算着方向,一路往回走,在一处绿洲撞见了失散已久的同伴们。
同伴们本以为他早就丧生风沙里,见到他很惊喜,发现他居然去过迦兰城、看过他的画之后,更是欣喜若狂,立刻改变路线,准备回乡。
众人兴致勃勃,日夜期盼着离开,可惜天意弄人,他们最终还是没能躲过一场致命的风暴。
那风暴突如其来,极为凶猛,众人被吹散得四处散落,无可抵抗。
呼啸风声里渐渐响起同伴绝望的呼号哀泣声,杨川抱着满怀画卷,在风中艰难地走动。
脚下沙砾宛若流动,每走一步,便陷一步,难以动弹。
很快,沙子没过了小腿、大腿、腰身,他再也没法走动。
杨川剧烈地喘息着,奋力挣扎,沙子呛了他满口,磨砺着他的嗓子,让他只能发出干哑撕裂呼唤声,也听不清是在呼唤同伴,还是在呼唤着谁。
在最后一刻,他用尽力气,转了个身。
他放弃了遥远的故乡,放弃了效忠的君王,他回过身来,朝着迦兰城的方向遥遥望去。
风里好像带起了少年足踝上的铃铛响。
清脆悦耳。
模糊的视线里,好似有漫无边际的冰魄花,还有个笑吟吟看着他的漂亮少年。
他可能回不去了,回不去故乡,也回不去迦兰城。
杨川哆嗦了一下嘴唇,发出嘶哑悲伤的声音。
别等他了……迦兰城的少年。
沙砾将他最后的呼吸声掩埋。
遥远之外的迦兰城里,心神不宁许久的少年圣主
倏地站起身来,某一刻他心脏剧烈跳动,仿佛有什么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玉兔儿扶在把手上的手用力握紧,片刻后正要出去看看,却有几个迦兰人满脸惊恐地冲了进来,声音惶然至极,甚至都忘了行礼,嘶声惊叫:“圣主!起风了——”
随着这一声可怖的惊叫,幻象猝然碎裂,两幅画卷皆支离破碎,化作尘埃,散乱在四周。
昔日旧景烟消云散,原本站在冰魄花丛里的迦兰人悄无声息地委顿在地,与冰魄花一起零落。
枯骨与枯枝相缠,一同寂灭于无声岁月中。
只剩下一舞结束、旋身立定在花丛中的少年圣主。
少年胸膛微微起伏着,长睫颤了颤,徐徐睁眼,他有些倦累,微张着口,呼吸有些急。
听不见周围动静,他茫然地眨了眨眼,正要张望,一道声音制止了他。
“别低头。”沈微雪轻声道,风沙既止,油纸伞也被收了起来,他拍开云暮归搭在腰间的手,三两步走到玉兔儿不远处,伸手一指,“看那边,有人在等你。”
玉兔儿茫茫然地顺着沈微雪的手转头望去,望见了个高大宽厚的背影,抱着满怀纸卷,又傻又呆地看着他笑,他下意识啊了一声,脱口而出:“杨川……”
杨川看起来也很高兴,他往前一步,朝玉兔儿伸出了手:“我回来啦。”
灵泉蕴藏的灵气短暂地劈开了掩埋荒城的风沙,月光从那缝隙里肆无忌惮地倾洒而下,温柔似水。
像极了初见的那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