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罪或许还没我的重呢。”那个人说,撩起了遮掩着面颊的缕缕白发,显露出他脸上的烙印。
“我们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同伴说:“你一定是受了冤屈的。”
“我的确杀了我的兄长。”他说。
***
一个新来的囚犯在他们经过身边的时候抬起了头。
“我是冤枉的,”他声音轻微地说:“我是冤枉的,有人将我从未犯过的罪行强压在我的身上公正的泰尔,请您为我作证吧,我以我的母亲发誓,我绝对没有犯过他们所指证我的罪。”
第83章 各方【上】
“每个被带到这里的人都会那么说。”那个对如何使用鞭子显然相当有心得的守卫无所谓地说,如果那个新来的还想说些什么的话,他也会把他抽打到昏厥过去的。
但这家伙至少要比上一个蠢货更聪明些,在发觉自己无法得到更多的帮助后,他紧紧地闭上了嘴,恭谨而畏缩地垂下了眼睛守卫耸了耸肩,拉着自己过于好心的同伴走开了。
那个企图咬伤看守的囚犯失去了意识,整个身体都瘫软了下来,链接着项圈的铁链并不长,铁项圈因此紧紧地勒住了他的下颌,他在半昏半醒之间痛苦地挣扎,两条腿儿本能地使劲地在灰色的岩石上踢腾,手指抓挠着任何能碰到的东西,他身边的两个家伙神情漠然地站立着,头颈向前弯曲,和另外九个人扛着那块木头,脸上带着一点焦灼与不耐他们在等着他被吊死。
虚弱、受伤、生病的罪人在这儿是得不到治疗的,他们如果活着,不但不能扛起属于他的那段木头,其他的十一个人还会在他终于无法支持下去的时候再加上一个成年男性的重量但如果他死了,他会被解下来,换上一个更有力一些的新人在这个阴森拥挤,条件恶劣的洞穴监狱中,减少或是增加哪怕是一磅,不,半磅,四分之一磅的重量,都可能代表着一个人能够活着或是死去。
所以说,即便这个倒霉的疯子没有被自己吊死,也会在最短的时间里被他身边的人杀死。
白头发的守卫转身看了他们今天的最后一眼:“王都为什么会送那么多的囚犯过来?”
“为了我们与兽人的战争,”他的同伴说:“自打那些混球商人把投石器和撞城槌的图纸卖给兽人后,他们也学会使用器械来攻城了为了毁掉这些东西,我们的士兵必须出城作战,你知道的,基本上来说他们是回不来的,太可惜了,那可都是些好小伙儿……第一年的时候为了这个我们差点就掏空了整个雷霆堡,老爵爷给国王陛下写了一封信,请求得到更多的士兵,但王都最后送来的都是些活该上绞架和断头台的罪人好吧,我是说,这也没什么不好的,最少我们在把他们推出去的时候不必太多内疚。”
“他们难道不会逃跑吗?”
“在外面都是兽人的情况下?健壮的平民或许还能成为兽人们的奴隶,而这些脸上烙着印的渣滓……哦,抱歉。”他向白头发举了举自己的帽子表示歉意,在白头发刚到这儿的时候,他们同样不信任并且敌视他,甚至还会不断地驱赶他,直到白头发以他坦承的态度、良好的品行,勤恳的劳作与令人惊喜的学识他会书写,也会阅读,并且对草药知之甚深博得了雷霆堡外城区人们的些许容忍。他被允许暂时留在这儿,用他自己种植和采集的草药,帮人写信和读信,撰写契约等等来换取食物,偶尔他还会帮他们服些危险肮脏的小劳役这些死囚的临时看守就是其中一例。
“当然,我不是在说你,”他的同伴不无矫饰地匆忙解释道,白头发给了他一个微笑,真可惜,前者在心里想,如果不是那个烙印与如同七八十岁老人般的干枯白发,他应该是个英俊的小伙儿,并且出身不错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白头发的牙齿很整齐,也不那么黑黄,奴隶与平民是不会有这样的牙齿的,他们买不起清洁牙齿的香料,平时吃的食物也很粗糙。他在心里晃晃脑袋,将自己的思想放回到原来的话题上来:“总之,兽人也知道那些烙印是怎么来的,他们如果被兽人抓住,只会成为食物。”他回想了一下:“不过你说的情况确实出现过,还有人想要背叛人类,投向兽人的阵营,不过他们很快就失望了【说到这儿,他愉快地笑了笑】,人类与兽人生下的杂种,也就是半兽人,也会被兽人驱赶到城墙下面,用他们血肉模糊的尸体给兽人的士兵们搭起攻击的阶梯,他们怎么会认为兽人们会愿意善待一个人类呢?人类对于他们就像是牛对于人类,不是拿来奴役就是拿来吃,没有第二种用途了。”
“而且,”他继续说道:“他们拼死一搏也不是没有回报的,如果他们确实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而又能好命地活着回来,他们的罪名就会被一笔勾销,从此就是个自由人啦,假若他愿意成为雷霆堡的士兵,又能够勇猛作战的话,还能和其他士兵那样会得到赏赐虽然这种人很少,很少,很少,”他语气坚决地说:“但还是有过的,虽然作为一个曾经的死囚,他们永远只能是个士兵即便是他砍下了首领的头。”
他朝白头发嘟了嘟嘴唇:“幸好如此,想想看,就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些人,”他做了夸张的手势:“有朝一日成了骑士老爷,这将会是件多么可怕荒唐的事儿啊?!”
白头发的守卫微微一笑:笑容牵动了他脸上的黑色烙印,“渎神”与“弑亲”字样清晰可见,“命运总是变化无常,”他说:“谁也猜测不到自己的下一步会走向那里。”
***
雷霆堡的狩猎活动持续了整整五天,猎物堆积成山,盘羊、角鹿、野牛与野猪,还有难以计数的兔子,雷霆堡的人们几乎每户都有出动,来拾掇它们的肉、血、内脏与皮毛,皮毛要尽快鞣制,能让大河瞬间冻结的寒流即将来临;血和肠子,加上燕麦可以做成血肠风干,肝脏制成酱,肉要风干、熏干或是直接存入冰窖冰窖是雷霆堡的优势之一,只要你挖掘出来的洞穴能够超过十五尺深就能看到即便在夏季也不会融化的永冻层,动物的肉和一些容易腐烂的食物放在里面可以保存一年之久或更多的时间。
还有农奴们辛苦耕作一年下来的收获,豆子、小麦、黑麦与燕麦,它们有些只是脱粒,而有些被磨成了面粉,还有萝卜、胡萝卜、芜菁、圆白菜、韭菜、莴苣、洋葱、菠菜烤制的烤制,晒干的晒干,腌渍的腌渍。
整个雷霆堡都是忙忙碌碌的,精灵们也不例外,他们时常出外巡游,即是为了监察兽人的动向,也是为了去找找还有没有被松鼠和鸟儿遗漏下来的浆果与坚果。
他们已经连续三天遇见了兽人,他们是大军的斥候,要比普通兽人灵活、聪明,善于攀援与躲藏,如果兽人并不准备改变他们的策略,这种探查行为只会持续上一旬或是半个月。
时间紧迫。
伯德温捏起一根黑白条纹交错的羽毛,他在狩猎活动的第三天捕捉到了一只紫眼锦鸡,这种生性狡猾的禽类身上的每一撮羽毛都能卖出一个好价钱紫红色的羽冠能够被制成胸针或是发饰,顶、背部和胸部的翠绿色,有金属光泽的羽毛与蛛丝编织在一起会是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奇妙布料,深红色的腰羽很适合用来装饰一个贵妇雪白丰满的胸乳,银白色与黑褐色的尾羽既可以做成柔嫩小手握着的扇子也可以围缀在纤细的腰肢上。
这根羽毛不知为何被遗漏了下来,本来它是要跟着角鹿和旱獭的皮一起被运往王都的。
第84章 各方【中】
“这可真是太美了,”男爵夫人说:“它一定是伯德温子爵送来的吧,只有雷霆堡那儿的紫眼锦鸡才能有那么长的尾羽。”
“这儿还有很多呢,”潘妮拿出装着羽毛的盒子:“你尽可以挑你喜欢的去,全部拿走也没关系。”
男爵夫人笑了笑,懒洋洋地摇了摇她的扇子虽然外面已经飘起雪花儿来了,但正热衷于效仿南方诸国王庭做派的贵族女性们还是会随身携带扇子,顶多将丝绸改成了羽毛:“你真慷慨,我最亲爱的朋友,”她用那种会让男性浑身发热的调子说道:“可这样难道不会伤了你丈夫的心吗?雷霆堡与王都虽然不能说十分遥远,可也需要好几天的路程呢而且我们都知道,那儿很快就要打仗了,但他还记得给你送来那么多那么可人的礼物,诸神在上,他可真是爱你,我想他肯定想要看到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等他回来。”
说到这个潘妮就泄了气,她抓起一根尾羽,把它插进在自己盘成了一团牛屎状的头发里,虽然在成为子爵夫人后她不至于再挨饿受冻,但在孩子与少女时期营养严重匮乏造成的后遗症却怎么也无法挽回了,她的头发和被泥水浸渍过的稻草秸秆一个颜色,并且细弱枯燥,她的皮肤发黄,她的胸部与臀部就像孩子那样扁平。
她朝镜子里看了看,镜子里的女人穿着绸子衣服,戴着黄金与宝石的首饰,插着商人们会愿意用一辆配置齐全的马车来换取的美丽羽毛,但她看起来就是一个与王都格格不入的农奴,她身上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盗窃来的,随时都会被夺回去,本人则被砍下四肢后绞死。
“不行……”她垂头丧气地摇着头:“我并不适合……这些。”她太平凡了,甚至可以说是丑陋。
她将羽毛拔了下来,放进那个精美的盒子里。在她合上盒子之前,男爵夫人轻轻地按住了她的手:“相信我,”她温柔地说:“潘妮,你很美,没有什么是你不适合的。”
“别胡说,”潘妮抽回自己的手,“我有眼睛,看得见自己长什么样。”
“那只是因为你从未好好地打扮过自己,”男爵夫人充满信心地说:“你以为王都的每个贵妇人都是天生丽质吗?不,亲爱的潘妮,她们之中的大多数还没你一半出色呢,人们之所以找不到她们的皱纹,瞧不见她们的瘪嘴与大鼻子,无从察觉她们长着毛的黑痣与黄斑点儿,也嗅不到汗臭与腋臭,那全都得归功于赭石、朱砂、铅白、水银,还有*,没药、玫瑰油和玫瑰水……”她停顿了一下,满意地注意到潘妮正在专注而渴望地倾听:“哦,我或许应该早些和你说的可怜的潘妮,”她在潘妮变得有些窘迫不安的时候坐的离她更近了些,并且伸出手去揽住她细瘦的肩膀:“当然,除了这些,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小技巧,潘妮,我们偶尔还会寻求牧师的帮助……”
“牧师?”这可让潘妮大吃了一惊,在她的认知中,只有得了急病,受了重伤和快要死的人才会需要牧师。
男爵夫人的声音放得很低:“弗罗的牧师。”
潘妮轻轻地吸了口气。
“很多贵妇人都有求于她们,”男爵夫人说:“她们能让你变得美丽而年轻。”
“但那是弗罗的牧师。”潘妮更小声地说,绞紧了自己的双手。还在山林中与伯德温相依为命的时候她从未听说过弗罗,但自从到了王都,虽然她鲜少交际,但每年弗罗的神殿都会举行庆典,她的厨娘曾抱怨过每条街道都被寻欢作乐的男男女女占据了,她被人摸了屁股还差点丢了半磅黄油。
“每个人都在这么做,”男爵夫人说:“即便是为了自己的丈夫,一个妻子也应该保持美好的体态与娇嫩的面孔啊。”她握了握潘妮的手,看似诚挚地说道:“没有那个丈夫会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妻子变得更加赏心悦目的,这同样有关于他的荣誉与骄傲,一个美丽的妻子就像一枚璀璨的勋章一样值得男性佩戴在身上形影不离请相信我,子爵阁下也一定是这么希望的,不然他为什么要给你送来这么多珍贵的衣服与饰品呢,潘妮……他对你的爱能让整个王庭甚至整个高地诺曼的女人为之嫉妒不已,你难道不该做些什么回报他这份真诚深厚的感情吗?”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唉,潘妮,我可怜的潘妮,”男爵夫人突然放开了她的手,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是要做出一个攸关生死的重大决定般犹豫不决:孔雀般巨大和艳丽的裙摆扫过一整张白熊皮毛制成的地毯,反复几次后,她又如同开始时突兀地转向了那个无所适从的年轻女性,神色庄重地说:“那么,”她说:“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潘妮,我可以信任你吗?”
“当然,”潘妮说:“你当然可以信任我。”
“那么你得起誓向弗罗,”男爵夫人说:“如果你泄露了我将要告诉你的秘密,你就会失去你丈夫对你的爱。”
潘妮吓了一跳:“是什么样的话呢?”
“一个秘密的小聚会,”男爵夫人说:“每个与会者都是血统高贵,地位崇高的女性,你会在我的引介下成为她们之中的一员。”她看向潘妮,这个笨女孩似乎还不明白她的意思,于是她只好将话说的更明白一点:“我们敬拜弗罗。”
“诸神在上!”
“那是为了我们的丈夫,为了我们的婚姻,为了我们的孩子!”男爵夫人责备她道:“你难道想要你的丈夫爱上一个身份卑贱的女人,并容许她养出的杂种来继承他和你的财产、爵位和土地吗?”
“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男爵夫人说:“潘妮,你应该知道,即便你的丈夫深受国王信任,身为一方领主又身负重任,但作为一个陌生人,你在王都举目无亲,寸步难行没人愿意邀请你,你的邀请也无人应答亲爱的,虽然你聪敏可爱,善良温柔,但没人愿意和你接触,她们又怎么能够了解你并且喜爱上你呢?
就连我,亲爱的,如果不是我的马车倾翻在你的门外,而你又愿意好心地帮助我的话,我和你也是无法成为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