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城的巷道很独特，站在巷道底部，会生出置身“一线天”的感觉。但那一线天穹是假的，两侧上百米高的“岩壁”，则是像爬山虎般，攀附着魔法塔底座搭起的凌乱楼房。
楼房之间交错着各种不明用途的线路，奇形怪状的窗户悬挂着乱七八糟的器具，让人以为这是赛博或者蒸汽时代的朋克世界。
李奇等人依照指示，进入巷道深处，正要沿旋梯往上，被一个老妇人拦住。
老妇人说不定只有三十出头，用浑浊的眼瞳看了看他们，盯住李奇说：“圣女在最高的那一层，只能你一个人上去。”
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李奇确认没有多大风险，要在这里搞什么花招，太容易引起大面积的混乱。既然海瑟薇还没跟自己翻脸，这点信任还是必要的。
沿着旋梯一层层转上去，转得李奇头昏脑涨。到了最高一层，还得走过类似地球世界七八十年代筒子楼的通道。通道里充盈着非常熟悉，但跟记忆又明显不同的生活气息。
普遍老迈的居民在通道上晒衣服被子，有气无力的聊天，夹杂着连绵不断的痛苦咳嗽。衣衫破旧，蓬头垢面的小孩奔跑嬉闹，在离地上百米的栏杆内外翻来翻去，看得李奇惊心动魄。
所有人，包括小孩，都没理会李奇，仿佛他是透明人。
感觉自己是尼奥，正要去见先知呢……
来到一扇木门前，李奇敲了敲门，里面响起一个嘶哑的女声：“请进。”
就算是圣女，也应该很老了。
门里的房间还算宽敞，也很洁净。墙壁天花板甚至家具都是各种材料拼凑出来的，李奇甚至认出了好几种昆虫魔兽的几丁质。
一个衣着普通的妇人正平静的注视着他，令他稍稍意外的是，这是个中年妇人，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有双跟自己、特蕾希娅和凯瑟琳有些接近的灰瞳，雪白的发色应该不是本色，而是苍老的痕迹。
除了白发外，妇人额头和眼角还有明显可见的皱纹，但这无损她的美丽，反而增添了一分沧桑的美感。
年纪只是意外的一部分，李奇感觉这个妇人有些熟悉。跟相貌无关，而是某种气质，甚至可以追溯到灵魂的关联。
可惜，小红帽不在线，不然她应该能有所发现。
妇人没有跟他客套，直入主题道：“我叫格温托琳，他们肯定对你说，是黑夜圣女要见你……”
难道不是？
妇人道：“我现在不是圣女了，以前虽然是，可我跟夜女士的联系非常微弱，也算不上真正的圣女。唯一获得的神恩，大概就是能活得长点。”
“你也看得出来，我是个平民，我已经五十岁了，出生在阴影城……”
李奇凛然的点点头，这位前圣女的确受过神恩。阴影城的平民，到三十岁就比她老得多了。
既然是前圣女，那现任圣女呢？
格温托琳没有继续谈“圣女”这个话题的意思，接着说：“我虽然不是圣女了，在曙光会里还有些影响力，为大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请公爵阁下过来，是想了解一下赤红女士的信仰。我想知道，关于解放奴隶，赤红女士有更具体的神意吗？公爵阁下又打算怎么来践行这样的神意？”
李奇问：“知道之后呢？”
格温托琳审视着他：“要回答你这个问题，就得从曙光会的起源说起，希望你有耐心。”
“只要不是编年史的话，我应该有那个时间”，李奇坐到巨大扇贝做成的沙发上，比了个请说的手势。
“第一纪元，魔法帝国崩溃，魔法师远赴风暴群岛，就是夜女士的提示。”
前圣女一开口就震住了李奇，风暴群岛跟夜女士的关系居然这么深！？
“夜女士对很多魔法师做过这样的提示，最终遵从提示的只是极少数。在魔法帝国时代，夜女士被魔法师认定为邪神，教会和神职者也是被追缉的对象。”
“来到风暴群岛的那群魔法师，任务是看管和研究一位黑夜圣女。不要惊讶，那时候的魔法师跟现在的奥术师一样，认为神祇不过是种自然存在，人格和意志都是虚假的，神祇和神力也是他们的研究对象。”
“他们相信了圣女传达的神谕，在主位面崩溃前到达了风暴群岛。为了感谢夜女士，他们接纳了夜女士的信仰，由那位圣女主持的教会，就是曙光会的最初起源。”
“不过魔法师跟夜女士教会的关系很快就恶化了，至今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夜女士不动用神祇之力，将这些魔法师转化为虔信徒。总之在那位圣女离世后，教会渐渐凋落，成为极少数人埋在心中的信仰。”
“从那之后，一直到第三纪元末期，曙光会相当于消失了。”
“到了第四纪元，风暴群岛完成了次位面膜的法则，迎来了大发展，财富急速积累起来，魔法师社会出现了剧烈的分化。”
“各大家族带着自己的族属开辟自己的领地，在白银城丢下了大量无依无靠的平民。至高议会不屑于照顾他们，把他们圈定在避难所里，形成了阴影城。”
“夜女士的信仰在阴影城里重生了，大概是觉得阴影城的人弱小无力，又是封闭起来的，魔法师放任自流，直至现在。”
格温托琳叹道：“我从未清晰的聆听到女士的神谕，但从这样的历史，以及女士对曙光会的态度来看，女士虽然怜悯受苦之人，慰藉置身黑暗的信徒。却不会直接赐予信徒力量，也不会给信徒指出方向，而是希望信徒自己做出选择。”
她看住李奇的目光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公爵阁下，您的到来，就是一种选择。”
李奇皱眉道：“看起来你在害怕这种选择？”
“所以才请您到这里来”，格温托琳没有否认。
李奇微微笑道：“那又怎么相信我说的是真话呢？”
格温托琳高深莫测的说：“我自然知道是不是真话。”
如果会探测谎言的法术，或者借助神器魔导器做到这一点，就不是平民了啊。
李奇闭眼，用告死天赋的探测能力再做了一次确认。
房间里没其他人，也没散发出神力或者魔力波动的器具，格温托琳也确实是个平民。
他摊手道：“那我会有什么好处？曙光会的友谊吗？可我们彼此该心知肚明，曙光会上面有人，我完全可以通过上面，而不是曙光会获得我想要的东西。更何况，我已经答应某人，配合你们做点戏了，我不觉得我们还有深入了解的必要。”
格温托琳维持着高深莫测的笑容：“你的确会获得曙光会的友谊，真正的曙光会的友谊。”
真正的曙光会……
感情现在这个曙光会只是个遮掩？
就这么个阴影城，还有这么多门道，是该说水浅王八多呢还是……
再一想，这种复杂的关系也正常，魔法师和曙光会相互利用嘛。
曙光会争取到一些上层支持，但肯定不愿意当上层的傀儡。海瑟薇也跟他说过，只是那时候他以为是虚言而已。
然后他暗自打了个激灵，这哪里是水浅，根本就是深坑！跟夜女士有直接的关联啊！
李奇本想打退堂鼓了，糊弄一下这位前圣女了事，另一个想法油然而生。
为什么不深入下去呢？说不定在即将到来的第四阶段，还可以多出一张牌。
至于夜女士，已经打过交道了，还破坏了祂的计划，也没见祂来报复。
听说祂老人家还沉睡了，应该没事……吧？
权衡之后，他决定说实话：“好吧，吾主又不是邪神，当然不会掩饰神意。”
“关于奴隶，过去我已经多次表明过态度，我们认为奴隶制是万恶的。凡人有贵贱尊卑，但这只是身份，身份之外，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人之间该相亲相爱。”
“所以，我们反对一个人的生命、自由、命运甚至灵魂，通过各种手段，包括且不限于奴隶法令、灵魂契约等等，完全由另一个人掌控。”
“我们不仅反对律法意义上的奴隶，也反对实质意义上的奴隶。我们不仅要让奴隶获得自由，还要把奴隶制这种罪行彻底淘汰。”
李奇不惮于把赤红信仰里关于奴隶这部分的内容暴露出来，这本就是赤红信仰的源初根基。虽然在这个时代已经相当激进，相当革命了，但还算是对现有秩序的激进改良，而不是完全颠覆。
“果然，真的有伊斯玛特和龙尔德的味道”，格温托琳说。
她深长的叹了一口气，再道：“这就是令我不安的地方。”
第三百四十章 我们知道地底城有什么，曙光之子
“阴影城平民的确就是魔法师圈养的奴隶，曙光会也并不是魔法师上层扶持起来麻痹大家的工具，他们根本不屑于做这种事情。”
“亲友乡邻的痛苦从小我就感同身受，并不因时间的推移麻木或者淡忘，或许这就是夜女士眷顾我的原因。”
格温托琳坐到用树根雕出来的椅子上，平静的述说着：“当我进入曙光会，被奉为圣女时，我也曾热血激昂的号召大家起来反抗，但看到会里传承下来的记述后，我顿时清醒了。”
“从平民被关进阴影城开始，反抗就持续不断，曙光会重生时，反抗达到了高潮。那时候阴影城的男女老幼，人人都是反抗军。大家想尽一切办法挖掘通道，攻占传送门，发起一次次的逃亡行动。”
“但一切都毫无意义，即便经过十年的策划和准备，争取到了白银城控制高塔里的魔法师支持，还有同情我们的战斗魔法师和魔武士占领传送门，让英雄们冲上了白银城。可白银城的座座高塔启动结界，所有反抗者都被剥夺了力量，在魔法师的军队面前，像猪羊一般被屠宰。”
“一天之内，阴影城失去了三万人，在九百多年前，那是阴影城一半的人口。据说同情反抗军的魔法师里，也有好几个家族被清洗，死难者不下万人。”
“在那之后，阴影城就再没有过大规模的反抗行动，曙光会也变成了松散的组织。”
“那次行动也不是毫无意义，魔法师稍微改变了对阴影城的态度，给阴影城加装了幻景天幕，投放作物种子，开放水源，让平民们自力更生，渐渐有了一条活路。”
“之后魔法师们忙于位面探索，需要很多魔导器，即便是各个家族的工坊都难以满足需求。魔法师们允许平民加工一些小零件和辅助装置，商人也可以进出阴影城做买卖，平民们终于摆脱了勉强温饱的状况。”
“再到至高议会为了在各个家族间保持独立，将选拔战斗魔法师和魔武士的范围扩大到阴影城，平民们才有了更多希望。”
格温托琳看着李奇，令李奇颇感熟悉的眼瞳里，闪烁着智慧的光彩，那是传承了千年的历史智慧：“我说这些，是希望公爵明白，现在的阴影城平民虽然痛苦，但跟千年前相比，无疑是幸福的。”
“我还希望公爵明白，就算阴影城的平民响应公爵的号召起来反抗，也是毫无意义的。在阴影城的屏障，白银城的结界，以及整个风暴群岛的次位面膜面前，就连公爵都只是蝼蚁，何况是毫无力量的平民。”
李奇咳嗽着说：“我并没有……”
“你在说谎”，格温托琳淡淡笑了：“你只是在寻找机会，同时权衡利弊，你不会放弃践行信仰的机会。一旦付诸行动，事情就再没办法挽回了。”
李奇再度咳嗽，心头泛起怪怪的感觉，很不自在。
你怎么这么了解我？我不记得在这里还有个老妈啊……
格温托琳再道：“你在拍卖会上的举动说明了你藐视传统，乐于破坏旧的秩序，我真的担心你在阴影城也这么做。”
李奇恍然，原来是自己在拍卖会上丢的炸弹吓着人了。
“所以，既想借重我的力量，又不希望我做得太过分，打乱了你们的计划？”
李奇终于明白格温托琳找他来的用意，这就跟政治社团找街头打手一样，提前说好规矩，免得打手把游街变成打砸抢。
他试探道：“如果曙光会的友谊份量足够的话，我当然会守规矩，我是说，真正的曙光会。”
“真正的曙光会，就是整个阴影城……”
格温托琳笑着说：“各种行会、互助会，甚至城市议会，都充斥着夜女士的信徒，我们相信曙光就在自己心中。我们团结起来，不是为了做莽撞而无谓的反抗，而是相互鼓励，传播这份光亮，温暖彼此的心灵。”
“公爵的到来，搅动了风暴群岛的形势，也给我们带来了获得更多幸福的机会。如果公爵能继续克制自己，让我们自己利用这样的机会争取到更多利益。我，曙光会，以及整个阴影城，都会感激公爵。”
“我们的感激不是空泛的，如果一切顺利，我们会为公爵免费提供至少三千个少年，足够编组一个军团。这些少年虽然是平民，但都是很好的苗子，我们有培养魔武士的速成方法。虽然比不上正规的魔武士，但能很快掌握最初级的超凡力量，也没有那么强的副作用，至少能为公爵战斗二十年。”
一个军团的山寨魔武士！？
不得不说李奇的心跳在那瞬间快了一拍，魔武士并不是平民，可以使用各种魔导武器。
接着他觉得匪夷所思，这不是奴隶买卖吗？
格温托琳似乎能看穿他的心灵：“觉得这是在买卖奴隶？不，这是孩子们自己，还有他们的父母梦寐以求的事情。”
“曙光会看似没有组织，却又无所不在，就是因为每个努力为阴影城人寻找出路的人，都心怀曙光。各大家族经常会通过我们在阴影城购买魔武士甚至战斗魔法师的苗子，我们这次行动，最终目的也是推动至高议会通过法令，允许阴影城人由商人转卖到其他地方，到时候给公爵的一个军团，就是官方的合法交易。”
“公爵之前也该看到了选拔日的情况，能成为战斗魔法师和魔武士，对阴影城的绝大多数人来说，已经是人生的最高目标。他们可以离开阴影城，享受到真正的阳光、干净的食物和饮水。虽然当奴隶没有自由，很可能死于刀剑和魔法之下，但跟现在承受的痛苦相比，这是必要的，而且很值得的代价。”
一群孩子流着泪说“我想打拳”的画面在脑子里闪过，李奇暗暗叹息，果然是承受了千年奴役，如蝼蚁般的弱者才会积淀出的智慧啊。
他有些艰涩的问：“这终究是奴隶买卖，不是所有人都认同这样的事情吧。”
“的确”，格温托琳叹道：“不管在哪里，总会有一些极端的，只想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他们无法理解祖辈用生命和鲜血凝结的智慧，他们虽然也信仰夜女士，却不是曙光会的一部分。”
“我对公爵的担心，其实更多落在他们身上。公爵如果做出某些不克制的举动，会被他们当作火把，点燃阴影城里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将我们苦心经营的大好局面，甚至将整个阴影城烧得干干净净。”
她又笑道：“这把火，最终也会烧到公爵自己身上，我想公爵应该不会无智到跟整个风暴群岛为敌吧？”
不，这不是蝼蚁的智慧，这是被驯服了的家犬的智慧。
到此李奇已经完全明白了格温托琳的立场和诉求，堆起笑容道：“那是当然……”
他按捺住转头就走的冲动，起身说：“如果真的能获得一个军团的话，这样的交易的确很划算。而且我来风暴群岛，是为了推动魔法师更积极的加入秩序同盟，自然不会破坏女王陛下的大局。”
又客套了几句，李奇告辞离开，推开门的时候，他终于记起了有件事还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