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不绝的浪潮声,越来越黯淡的光构筑起一座名叫未知的原始牢笼,令人毛骨悚然。
风刮得越来越大,从海的方向飘来了不少水珠,像是要下雨。
担心刚扒下来的衣服被风吹走,陈舟用衣服包裹住小刀和烟斗,把它们用布条扎紧系了个死结捆在一颗小树上。
然后他又一路小跑回到鲁滨逊的身边,准备趁着天还没完全黑继续他的工作。
脱去外衣,便能看见鲁滨逊的腰间扎着一条精致的皮带,皮带表面印着复杂的几何图案,末端还有用黄铜和白银制造的带扣。
作为巴西的种植园主,商船的大股东之一,鲁滨逊的皮带很是彰显他的身份。
“不愧是最早的资本家,光是这条腰带的造价恐怕都顶我半个月工资了。”
这样想着,陈舟麻利地解开带扣,将腰带抽出来据为己有。
紧接着,他又从鲁滨逊的短裤口袋里摸出一个长条状的木质小匣。
小匣的密封性并不是很好,进了许多海水,里面盛着一些细碎的烟叶,被海水浸泡后发出一股腥苦刺鼻的怪异气味。
陈舟向来是不抽烟的,他将木匣中的烟叶倒掉,又用碎布擦拭了一番,揣进了自己的裤兜里,然后开始扒鲁滨逊的裤子。
天彻底黑下去之前,鲁滨逊已经变得像他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干净,光溜溜地躺在海滩上。
保管好亚麻短裤和内裤袜子后,陈舟又不辞辛劳地将鲁滨逊的尸体推进了大海。
“对于一名充满冒险精神的水手而言,葬于大海或许是最好的归宿……”
“不过,送走了你,也就意味着属于我的孤独之旅正式开始了。”
陈舟抬头望了望天,被风吹来的水珠越来越密集,而几个小时前肆虐的雷电却愈发稀疏,他无法判断这场雨究竟下不下得起来。
努力回想书中的描述,陈舟只记得这个荒岛上并没有食人的大型猛兽,对鲁滨逊登岛当日下没下雨没有一点印象。
“最好还是别下。”陈舟祈祷着。
谁都不愿意淋着雨睡觉。
哪怕这里的温暖的气候减少了着凉的风险,潮湿的体表也足以制造适合病原体繁殖的温床。
在没有药物的情况下,感冒发烧也有概率夺去生命。
坐在捆衣服的小树下,倚靠着树干,陈舟遥遥望着黑漆漆的大海,一时间却无半点睡意。
没有嘈杂的机器运转声,没有手机,时间的流逝清晰得可怕,就像吊瓶滴斗中缓慢坠下的药液一样,加剧着等待的煎熬。
久违地无事可做,他的思绪分外烦乱。
开解过的想法偃旗息鼓,又有些新的烦恼与感慨涌了上来。
“明天就是商船搁浅的日子,凭我这三脚猫的游泳水平,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游到船边,万一淹死了怎么办……”
“贴吧造船老哥的图纸倒是记得很清楚,也不知道这位老哥的图纸靠不靠谱……”
“嗨,就算靠谱,我也不一定造的出来……”
“现在想想,把鲁滨逊推到海里还真是正确的决定,要不万一我不敢上船饿疯了,没准就把他当应急口粮用了。”
“就算不吃人,腐烂了爆发瘟疫也是个隐患……”
“唉,也不知道今晚下不下雨,早知道多看看鲁滨逊登岛当日的那部分了。”
“像做梦一样,好黑的天。”
………
土壤的湿气与树叶的涩味被海风吹碎,浪潮绵长的响动中,世界的最后一抹光彩也消逝了。
惊吓与劳作的疲惫逐渐从纷乱的想法中淌出来,伴着鸟鸣与潮声淹没了陈舟。
他的思绪随之变得缓慢,上眼皮愈发沉重,最终坠下去与下眼皮紧紧拥抱在一起,不多时,口鼻间便奏响了一曲与孤岛格格不入的“鼾之交响乐”。
第3章 岩滩
风刮了整整一夜。
直到拂晓之前,那不绝于耳的呼啸才减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澎湃的潮声。
来到孤岛的第一晚,陈舟睡得并不安稳。
他接连不断地做着光怪陆离的梦,过往从记忆深处钻出来,以支离破碎的形式在脑海中播放,或是悲伤的,或是痛苦的,或是恐惧的……
于是陈舟一次又一次从梦中醒来,睡眠也被裁剪成了碎片。
对一个疲惫的人来说,这样的睡眠质量显然非常糟糕。
受睡眠质量的影响,陈舟的情绪在一次次苏醒后变得愈发暴躁,他甚至想睁着眼睛熬到天亮。
好在他的大脑始终保有一丝清醒。
残存的理智提醒陈舟,如果他彻夜不眠,明天困顿的身体和萎靡的精神将会大大加剧登船的风险,乃至夺去他的生命。
生存的压力迫使陈舟冷静下来,他只能在辗转反侧中艰难入睡。
天刚蒙蒙亮,陈舟被尿意唤醒。
他仍保持着上次入睡时的姿势,倚靠着树干,半坐半躺。
这个姿势虽然不利于休息,但视野良好,能在遇到突发状况时快速起身,可以给陈舟增加一些可怜的安全感。
睡眠不足导致陈舟的脑仁儿一阵阵刺痛,那些残破且混乱的梦像一只只聒噪的乌鸦在脑海中徘徊,而冒烟的嗓子又将他拽回了现实。
打了个哈欠,陈舟扶着树缓慢站起,走到一旁放水。
排泄后的愉悦感稍微冲淡了身体的不适,系好腰带,陈舟抬起头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天色。
昨夜密布的阴云已被风驱散,太阳还未升起,海天不分界线,泛着宁静且纯粹的蔚蓝,繁星点缀着天幕,像一颗颗碎钻陷在绒毯中。
点点星火之间,一轮浑圆的月亮挥洒着皎洁的光华,为海滩笼上了一层银色轻纱。
密林传出虫鸣鸟叫,有海鸥自林中飞出,贴着起伏的海水滑翔,很快消失在视线范围。
凉风拂在脸上,这气氛,说不出的静谧,衬着冷清的天光,空荡荡的沙地海洋,又使人心底凭空生出几分悲戚。
“真漂亮。”
陈舟喃喃自语,由衷地称赞着。
澄澈的月空有种未经现代工业玷污的美,使他想起了儿时的家乡,想起了夏日凉爽的傍晚,坐在小院中依偎着姥姥听故事、数星星。
那段时光是多么快乐,快乐得仿佛世上没有任何烦恼。
如今身在异时空,他不由得感到故乡虽然变得比任何时候都遥远,可又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亲切、更清晰、更令人怀念。
陈舟不知道,1659年的9月30日是农历顺治十六年的八月十五。
中秋节,正该是阖家团圆赏月观灯之时,他却“独在异乡为异客”,露宿孤岛,在这里忍饥挨饿捱到天明。
咽一口唾液湿润渴得发紧的嗓子,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陈舟解开绳结,取下了昨晚捆在树上的衣物。
从抵达孤岛到现在,已经十几个小时汤水未进,腹内的灼烧感和干巴巴的嗓子提醒着他,必须尽快补充一些淡水,最好再找些食物垫垫肚子。
陈舟自认为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很清楚自己和鲁滨逊的差距有多大。
鲁滨逊十九岁登船,自那以后常在海上漂泊,曾经驾着小艇沿非洲海岸线逃离摩尔人领地,他是个经验丰富且常年从事体力劳动的水手,是个水性极佳的冒险者。
而陈舟,在来到孤岛前,他从未近距离接触过大海,从小到大只在乡间的河塘里偷着游过几次野泳,说是半个旱鸭子也不为过。
而且作为一个常年在水泥厂看管维护设备的现代人,他的身体早就糟烂了,同饱经风浪洗礼的鲁滨逊相比,他的耐力和体能肯定要逊色许多。
在同样的身体状况下,鲁滨逊能做到的事,他陈舟未必能做得到。
因此,如果不补充水份,吃点东西,凭他这副身板,多半就得淹死在海里。
但人已经被逼到这个份儿上了,那艘船,不得不登。
在没有选择权的前提下,陈舟只能尽最大努力调整状态,多积攒的每一分体力都能增加登船的成功率。
至于荒岛上未煮沸的水是否有寄生虫和细菌,饮用后是否会导致痢疾,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毕竟他既没有盛水的器皿也没有生火的工具,就算有盛水的器皿,指望他这个毫无野外求生经验的人在潮湿的树林成功生起火无疑是天方夜谭。
看过几期挑战荒野,总不至于真把自己当贝爷。
而且疾病只是潜在的威胁,登不上船,麻烦可就多了去了。
陈舟想的很明白,把衣物搭在肩上,正要出发,他眼珠突然一转,隐约记起原著中似乎提到过鲁滨逊登岛后喝了些水。
于是忙从兜中掏出那本《鲁滨逊漂流记》,在淡淡的月光下仔细翻看着登岛后的细节。
很快,他找到了关于水源的部分。
书中所述,鲁滨逊从登岛处出发,沿岸行走约莫1弗隆便找到了淡水。
页脚处贴心地注释着:弗隆,长度单位,1弗隆约等于0.2公里,也就是200米。
不过作者没有着重笔墨描写鲁滨逊寻找淡水时具体的行进方向,也没有描写那水源是河流还是泉眼,但起码肯定了附近存在淡水的事实。
陈舟想了想,200米不算太远的距离,哪怕扑了个空再折返回来也浪费不了多少时间和体力。
他估摸自己休息的地方应该和鲁滨逊登岛的位置大差不差,索性从捆衣服的小树开始沿着海岸径直向前走。
群山的剪影映在晨曦灰白的光色中,郁郁葱葱的森林黑压压地从略显平整的山顶延伸至山脚,启明星高悬于峰侧,同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星座注视着海岸孤单的行人。
沙滩光秃秃的,一眼望去只有浅黄色的沙砾和被潮水冲上来的海草与贝壳,没有椰子或是其它陈舟希望见到的水果。
渐变成土壤的滨海地带同样看不到低矮的草本植物,就连树木也营养不良似的,稀疏地插在地上,枝条乱糟糟的纠缠着,使它们酷似一群食不果腹蓬头垢面的乞丐。
两只小鸟便栖息在这杂乱枝条间,它们畏惧陈舟的脚步声,紧挨着缩成一团,待到确认穿过树林的“怪物”对它们没有威胁,才谨慎地探头探脑,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然而它们不曾注意到,身后有只灰褐色的大猫已经蹑手蹑脚地尾随了许久。
它始终低伏着腰身,就连耳朵都贴紧头皮,行动间悄无声息,待距离缩短,便猛地窜出去,探出前爪勾住了选定的猎物,随即身体弹簧般一松一紧,一按一衔,便锁定了小鸟的脖颈。
被咬住的鸟儿自然不肯放弃性命,扑棱着翅膀奋力挣扎,顿时羽毛纷飞,血染猫口,却无济于事。
侥幸生还的另一只小鸟惊恐地鸣叫着,发足狂奔,“蹭”地一下钻进了陈舟身旁的枝条中,吓得陈舟慌忙转身,迅速拿起肩上衣物捆成的布袋准备应敌。
月光明亮,穿过纤细的树梢打在林地上,使陈舟看清了身后惨案的制造者。
那猫脸上沾着浅白色鸟毛,胆量颇大,圆瞪着绿幽幽的眼睛,即便被体型远大于它的陈舟盯着也不显慌张,只是紧咬着战利品,喉管中不断挤出呜呜的警告声。
见吓自己一跳的罪魁祸首竟然是只猫,陈舟紧缩的心总算放松下来,但他也没有因为这猫体型小而产生轻视,仍然就近折了根细长的树枝挥动着驱赶。
“去,去!”
树枝还没挥舞几下,那猫就叼着鸟儿伶俐地一跃,攀上树干后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突如其来的捕杀将陈舟所剩不多的浑噩也给冲散了,担心林中还有什么野兽,他又找了根更结实更长的木棍护身,小心翼翼地继续前行。
没走多久,远远地,有潺潺水声传来,陈舟听见,脸上不禁浮起几分喜意。
幸运女神总算眷顾了他,没让他白白受到惊吓,也没让他走冤枉路。
加快步伐,穿过树林,地势随缓坡向下,抻出一块平坦宽阔的岩滩。
这个时间,海潮似乎已经退去,只余一层渗不下的浅水蒙在滩地上,随浪涌动。
大小不一的岩石或是披着泥浆,或生有苔藓,或挂着海带海藻,或吸附着贝类和藤壶,形貌各异,像棋子一样分布在淤泥中。
许多不知名的小蟹横着身子爬行,将纵横交错的痕迹勾勒在“棋盘”上,黝黑的滩地间,随处可见微微突起的气孔,虾蛄与蛏子钻出来的孔道几乎铺满了整个岩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