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鲁滨逊漂流记开始 第5节

  没多大会儿,小鱼都处理完毕,整整齐齐码放在石面上,鳞片银光灿灿,倒颇有几分壮观,起码看起来比蜜饯更像正经食物。

  伸出两指捏起一条最小的鱼,陈舟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品尝起来。

  这没有蘸料的粗制生鱼片的味道倒不像他想象中那样糟糕。

  可能因为刚死不久,鱼肉很是鲜嫩,稍有些脆感,腥味虽大,又在舌尖散发着淡淡的咸甜,大体不令人生厌,就是鱼刺和细鳞非常影响口感。

  呸,呸呸……

  连吐几口唾沫,擦去嘴角的鱼鳞,陈舟吸取教训,用刀把剩下的鱼都细细地切成薄片,奢侈地将鱼刺和带有鱼鳞的部分丢掉,然后一片片往嘴里塞,尽量快速地吞咽进肚子。

  生鱼肉腥味很重,当累积得难以忍受时,陈舟便掏出剩下的蜜饯,用那股更浓厚的甜腻来遮掩鱼肉的腥气。

  不过就算搭配着蜜饯吃,几条下肚也会使他心生抗拒,鱼肉进嘴便本能地想往外吐。

  每到这时,陈舟就会休息一会儿,点河水漱漱口,然后继续和食物较劲。

  就这样一条接一条,石面上的小鱼越来越少,陈舟也渐渐有了饱腹感。

  嚼碎的生鱼片经过食道抵达胃肠,被胃酸分解后进入小肠大肠,营养物质层层过滤层层吸收,转化成能量涌入躯干。

  攥了攥拳,感受着肌肉的收缩与舒张,压在陈舟心头那块巨石总算被卸下了。

  他知道自己恢复了体力,便催生出几分底气。

  这些体力虽不及体能最充沛的时候,却也足够支撑他过沙滩,泅过几百米的浅海,再抓住船头桅链上垂下的绳子攀上前舱。

  无论如何,最糟的时候都过去了。

  咽下最后一块蜜饯,体会着口腔中渐已适应的甜腻与苦涩,收好鲁滨逊死鱼味的外套和小刀,陈舟步履缓慢且坚定地走向山坡。

  令他忧虑的事还有许多。

  生水中的细菌;蜜饯中的有害物质;鱼肉中的寄生虫;海上的风浪;海水中有毒的水母海蛇以及肠胃这个随时会爆炸的不稳定因子。

  但世事不可能总是十全十美。

  他没有改变一切的能力,只是在不同的道路间做着选择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坏的选择。

  对陈舟而言,人生一贯如此。

  此前的二十五年间他顺应长辈和生活做过许多违心的选择,那些选择至今仍看不出好坏,他平庸的生活却与这些选择密切相关。

  眼下,他再也不用背负责任与人情,不用在乎别人的眼光,做下的每一件事都由自己决定。

  无论结果怎样,光是这点就胜过从前太多了。

  来到坡上,从矮草间拾起鞋子衣物,照例系上布条,走向海滩。

  正午过后,潮水会退的很远,这样明媚的天气,老远就能看见搁浅的商船,涉过浅水,登了船,这个挑战的难度就会骤降,与那72万的距离也会大大缩减。

  一屁股坐在温热的沙滩上,遥望商船,陈舟掏出《鲁滨逊漂流记》翻阅起来。

  他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只有等待,等待退潮,等待登船的最佳时机出现。

  然而同样是等待,此时此刻的等待却要比水泥厂中的等待更值得期待,也更有趣。

第5章 登船

  时间飞逝,随着太阳从正空向西偏移,孤岛的燥热非但没有消解,反而变本加厉起来。

  近岸的树木顶着阳光,耷拉着脑袋。

  略显萎靡的枝叶投下绿荫,遮蔽着下方的读书人。

  陈舟盘坐在树干旁,缓缓合上书本,抬头遥望大海。

  万里无云,天空蓝得干净。

  海面平静极了,潮水温柔地向后退去,露出了湿润的沙地以及藏在水下的岩石。

  灿烂的阳光泼洒在沙滩上,化作一片绚丽夺目的金黄。

  一公里开外,沙滩过渡到浅水区的位置,那艘代表未来与希望的帆船已搁浅在硬沙岸上。

  氤氲热气扭曲了不甚真切的船体轮廓,依稀能分辨出高耸的主桅杆和尾部的船楼。

  被微风牵扯的帆布轻轻晃动着,像在远方挥手致意。

  整艘帆船呈现头低脚高的姿态,船尾斜对着海岸,高高翘起,船底低陷,部分底舱没入海水。

  距离太远,分辨不出船身的细节,但读过原著的陈舟知道,这艘船虽然搁浅,船身周围却没有落脚点,尽是海水,登船的途径只有一根从船头锚链上垂下的绳子。

  在笛福笔下,鲁滨逊发现绳子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根绳子是从何处来的。在一场大病痊愈,死里逃生后,他皈依了上帝的怀抱,也就顺理成章地将这一切解释为天父的拯救,命运的指引。

  将海难前后经过反复咀嚼过许多遍的陈舟却清楚那根绳子的来历。

  书中所述,鲁滨逊在巴西当了一阵子种植园主,过了一段安生日子,终于按捺不住躁动的心,受利益与爱好的摆布,踏上了远赴非洲贩奴的航线。

  贩奴船出发不久,一场来势汹汹的暴风雨突然袭击,船只被飓风裹挟着偏离了航向。

  补给告急,船舱进水,整艘船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

  沉船的阴霾笼罩在所有人心头。

  当时放置在船尾的小艇早在几日前便被风刮进了大海,船上仅剩一条小舢板。

  在极度恐慌的心理驱使下,船上众人决定弃船逃生,在骇浪惊涛中寻求一线生机。

  船长和大副指挥着海员们齐力将小舢板用吊货索套放下水,企图对抗暴怒的汪洋。

  然而大海最终没对他们网开一面,无论是船长还是海员尽皆葬身海底,自然没有人收回放下的索套,也就为鲁滨逊留下了这根救命稻草。

  原著中鲁滨逊绕着船游了两圈才发现这根索套,陈舟从书中提前获取这些信息,知道径直游向船头既节省体力又不浪费时间,算是得了不小的便宜。

  眼见潮水终于退得差不多了,陈舟收起书,脱下半袖长裤,将其和鲁滨逊的衣服一起捆在一棵显眼的树上,预先做了一套拉伸运动,避免游泳时腿脚抽筋,随后起身迈向大海。

  晒了一上午的沙滩暖烘烘的,脚趾陷进去略微有些发烫。

  再往前走,浸在海水中的湿沙地触感便没有那么舒服了,粗糙且坚实的沙砾富有黏性,争先恐后地挤进脚趾间的空隙中,再加上无数埋伏在水下硌脚的贝壳蛤蜊碎片,令陈舟踏下的每一步都倍感不适。

  所幸这里的海水浅而清澈,一眼就能看到底,不用担心水下潜藏着海蛇水母等毒物。

  着水,陈舟小心翼翼地行进着。

  海水越来越深,起初只是覆盖脚面,逐渐包裹小腿,现在已经没到腰际。

  无边无际的细浪映着日光荡漾在陈舟眼中,海水的浮力不断摇动着双腿,使他稍微失神。

  想要继续向前,步行已十分困难,必须得游泳了。

  趁着水浅,陈舟试着在海水中扑腾了两圈。

  事实证明,游泳就像骑自行车一样,是一项学会了就刻在骨子里,难以忘却的技能。

  当身体浸没在海水中,陈舟的心率迅速上升。

  直面深邃的海洋,他内心深处仍不信任,并本能地想要抻开双腿,靠脚下坚实的着力点驱散恐惧。

  但亚热带和暖的水温鼓励了他,同时一种无处不在且超乎意料的浮力托举着他的身体,使他不再下沉。

  这感觉远比在乡间清凉的河水中游泳舒适,陈舟划着水,逐渐找回了失去的勇气。

  海波轻摇,伴着蓝宝石般的微澜上下起伏,放眼望去天水一色,使陈舟绷紧的神经不禁放松下来,头顶炽阳投下的光线似乎也变得没那么酷热了。

  怦怦乱跳的心脏随即恢复了应有的节奏。

  陈舟舒展开身体,顺从肌肉记忆,双臂交替,双腿蹬夹,在海面上画下了一道歪歪扭扭的浪花。

  虽已有两年多不曾游泳,那些刻入本能的东西却从未遗忘,伴着海水阻力带来的反馈,陈舟愈发熟练,以一种笨拙但坚定的姿态游向商船。

  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游离浅水区,到时候身下便再无落脚点,心中难免有些没底。

  不过很快,另一件使人窘迫的事盖过了他的惴惴不安。

  随着陈舟向前游动,无所不入的海水顺着缝隙灌进了他不甚紧实的内裤中,并迅速在屁股处聚集起一大团水球,拽着内裤往后脱落。

  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迅速扒掉了陈舟身上最后一件衣物,使他被迫变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裸泳爱好者”。

  每一寸肌肤都暴露在外,一种无所适从的怪异感觉涌上心头,陈舟很想抓住“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内裤,却又担心影响了换气节奏,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游。

  四百米出头的距离于一呼一吸间渐渐拉近,这艘建造自中世纪末期的木质帆船在陈舟视线中缓缓放大,愈发清晰。

  未至近前,微风便带着船上的腐败气味扑到了陈舟身前。

  这味道混合着木材暴晒后的纤维味、霉变味、潮气、腥气以及一种尸体腐烂味,它不管不顾地灌进陈舟的鼻孔,刺激得他差点流下两行眼泪。

  就像大多数男人心目中对初恋的印象总是朦胧而完美一样,自小学初读《鲁滨逊漂流记》以来,陈舟始终对这艘帆船抱有美好的幻想。

  毕竟在原著中,这艘船为鲁滨逊在孤岛上二十八年的生存提供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帮助,就仿佛圣经中的诺亚方舟,拯救了鲁滨逊这只迷途羔羊的性命。

  而且作者笛福在为数不多描写船与海上生活的篇幅中,从未提及它的缺点。

  每一个看过《鲁滨逊漂流记》的人都会不可避免地在燃起的航海梦以及对冒险的憧憬中将这艘船视作“初恋一般美好”的存在。

  但它终归是一艘古老的木质帆船,应用的建造技术与材料无不突显着17世纪末期的风格与缺陷。

  整艘船的核心部件由木质龙骨支撑,三十六对船肋构建起了28米长的船身,不到6米宽的甲板下,数以千计的角铁加固着力点,结构处亦不乏铆钉。

  从船舷到船底,外部船身均由柏油及沥青黏合,木板与船舱的夹衬中填充着大麻纤维和涂抹柏油的帆布。

  吃水线以下的外壳表面还覆盖着一层薄铅板,用以抵御热带海洋危害船体的蛀船虫和海上食木生物。

  原始且落后的防水手段将帆船底舱变成了潮湿、闷热不透气的大蒸笼。

  货舱以及维持船体平衡的压舱物占据了船体的大部分空间,普通船员们只能挤在船头甲板下的大通铺中,住着逼仄的用木板或布帘隔开的房间。

  船上没有室内厕所,有人在船首排泄,有人在船尾排泄,还有人用木桶或者直接在舱底解决,加上从甲板缓慢渗入舱底的污水,酝酿了一锅弥漫着粪便味道的“盛宴”。

  恶劣潮湿的环境同时造就了病菌繁殖的温床。

  热病、痢疾、头痛、皮肤肿块、坏血病、口腔溃疡乃至癌症,这些令人闻之色变的疾病时常光顾水手。

  数以千计的老鼠,以及数量更多的蟑螂、蜈蚣、虱子和跳蚤,甚至是霉菌、蘑菇,肆意在这艘免费的航班上蔓延,漂洋过海抵达新大陆。

  黑暗的底舱是它们赖以生存的庇护所,哪怕船员会在靠港休整时对下层甲板进行熏烟杀虫也无济于事。

  只要环境不变,它们是无法被彻底消灭的。

  

  在贩奴时代初期,死神的阴影时刻笼罩在水手头顶。

  置身于一望无际的汪洋中,卫生条件差,医疗手段更是简陋到令人胆寒,他们的死亡率并不比那些“黝黑的货物”低。

  但为了发大财的梦想,为了那个遍地是黄金,流淌着牛奶与蜂蜜、充满机遇的新大陆,铤而走险的人总是络绎不绝。

  水手们早已被迫接受了恶劣的环境,并将底舱的恶臭戏称为“地狱的气息”亦或“恶魔的味道”。

  与之相比,陈舟或许应该感到幸运。

  毕竟他只是粗浅地领略了一下船只外围的“韵味”,还不至于长年累月地生活在这艘船上,承受风浪的洗礼,面对海洋的喜怒无常。

  忍耐着刺鼻的气味,陈舟拍打水面,努力仰着脑袋向上打量,很快便在船头附近找到了那根垂下的吊货索套。

  索套顶端系在结实的锚链上,末端距离水面大约半米左右。

  索身由四根麻绳编织,足有小腕粗细,表面黝黑发亮,散发着淡淡的咸腥味。

  总算见到这根索套,陈舟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在此之前,他老是担心挑战的细节可能会与原著产生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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