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的爷爷张汝霖是万历二十三年乙未榜进士,与梁存厚的爷爷梁有年是同榜同年。而后梁有年做到了浙江右布政使,管着张汝霖的老家;张汝霖也做到广西布政司参议,管着梁家的一路财源。两个老家伙晚年各自走上一方诸侯的高位,反倒联系得紧密了。这份“年谊”随着两家也代代有人中举、维持而保持在不温不火的程度,当然到了张岱、梁存厚这一代,更多的还是互通江浙、广里之有无的经济联系。张岱起了南下的心思,家中和他自己的首选落脚点自然是这个“世交”的梁家了。原先安排的是年前到广州,在世交之家里过个广里风味的年,等正月的热闹过后就去临高看个稀奇,却不想先是今年天气邪乎,广里居然下了雪,再后来年节还没完全过去,这髡人竟然就已经拿下了广州城,张岱自然也就“失陷”在了广州城里,不敢随便乱跑了。
虽说广州“失陷”,怎么着梁家也苦不到张岱。刚开始慌乱的时候,梁家也建议他先躲到杏坛镇梁家老宅,然而一来从爷爷那边继承的吃货天赋让张岱舍不得这广里方便取食的各色各样新奇食物,二来这髡人在广州城里一番兴作也引起了张岱的兴趣,与其躲到乡里,不如就在城里就近观察。梁存厚的老豆梁文道考虑了一下也觉得自无不可,说到底张岱与髡人毫无瓜葛,而且是来广里“访友”,髡人没什么必要非要去动他——其实他心中髡人已经不是一个“匪”的形象了——但必要的措施还是要做的,至少要显得梁家“重视”张岱,于是张岱就从偏厢客房搬到了梁文道自己院子后花园的雅阁里居住,“暂避风头”了。
说到底张岱还是梁存厚这一辈的人物,而且张岱的文名、底蕴都远超羁縻广里的梁存厚,因此梁存厚平日里也是蓄意讨好张岱。初来时张岱就明说了对澳洲髡贼的兴趣,梁存厚便让张岱也参与到玉源社小楼再座的活动。本是想让张岱在隔间旁听一两次,再由他梁存厚来隆重介绍“绍兴名士”登场。可没旁听一两次,这广州城就变了天,处于安全考虑,梁存厚也不敢随便就让张岱亮相――非常时期,一个北方士子突然出现在“敌占区”,他梁存厚可难保社中人人心齐――于是张岱这几个月来都依然还是隔着屏风珠帘“旁听”玉源社的活动。今天这场再座,梁存厚也是特意让张岱旁听,因为他本就准备走张岱的路子把“广府巨变”的消息带回江浙、甚至带回京城。
“贤弟无需多礼。”张岱四十好几的人了,对着三十多的梁存厚,自然是笑纳了“世兄”的称呼。就在梁存厚送客的这一会,张岱已经坐了下来,一边细品新上市的名为“曲奇”的澳洲点心,一边拿着一本申论样题细读,旁边还放着好几本不同版本的各式应考资料,都是梁家从市面上搜罗而来的。
“世兄,黄禀坤此人,你看如何?”梁存厚与张岱这段时间也算日日亲厚,知道他是个随意的性子,也不再多虚礼,直指问题核心。
“激昂之士也。”张岱不咸不淡地应着,这种态度让梁存厚很吃惊。
“世兄,可有何不妥?”梁存厚赶紧追问了一句。
张岱先是默默不语,看完了手中的一题,翻了面,才又答道:“没什么不妥的,北上传递消息,这个人很好。只是我不准备跟他一起回了。”顿了一顿,张岱转过头来用坚定的目光看着梁存厚说道:“我还是要去临高看看。”
梁存厚听了不禁眉头直皱,心道莫非这位张世兄也被髡贼蛊惑了?想来应是不会啊,他家业人口都在绍兴,而髡贼此番表现出来的对儒生的敌视又是如此明显,张岱不可能对髡贼有好感――不过也说不定……若是从忠义角度去考虑,这位张世兄莫非是想亲自去临高“探查髡情”?毕竟黄禀坤是个“外人”,虽然可以通过梁家的老关系搭上江浙士绅的线,但话语权毕竟不强,而若是复社里的大佬张岱亲自去探查一番,说出来的话就更可信了。
“世兄莫非是要亲自深入虎穴?此诚大义之举也……”梁存厚一边按“忠义路线”去捧张岱,一边观察张岱的表情,却发现他表情没什么变化。
“都是人精”梁存厚心中评价了一句,也不再废力气了,又寒暄了几句,问了些饮食起居的闲话,便就告辞而去,径自去找他老豆梁文道汇报这个新情况去了。(未完待续。)
二百二十五节 对比强烈
站在门口送走梁存厚之后,张岱不知为何地摇了摇头,转身踱了回去。轻轻从自己的书匣里取出一扎已经微微泛黄的纸,又坐回了座位上。
“石匮书曰汉高帝之功胜汤武实(此字辨识不清)桀纣龁痛其国人不能徧四裔也我高皇帝之功胜尧舜……”这一段是张岱自己写的《石匮书》卷一高祖本纪的总结段,而他左边放着的是《华夏文明的认知》这份讲稿的手抄稿。
这手稿据说是髡贼的广州府尹刘翔所著――梁府内这样的“髡贼文书”甚多,张岱也翻看过不少。每次翻看这些文书,他总会想起杭州的赵老爷。
赵老爷自从平息了中元节的风波,在杭州城里已经成了颇有权势的豪强。趁势又帮助官府平息了米骚动,算是在杭州站稳了脚跟。张岱作为复社在浙江的重要成员,也经常和他往来。见识了许多澳洲书报和新鲜玩意。
“朱元璋在历代开国皇帝之中属于‘得国之正’的第一集团,不讨论先秦的上古时代各个传说中的帝王,朱元璋凭借‘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功绩而得国,与秦始皇、汉高祖是一个等级的……然而他在体制设计上,因为知识储备不足、过份相信国家机器的暴力手段等原因,不仅把蒙元一些不好的制度继承了下来,还开创了很多在实际行政操作中纯粹想当然的错误做法,比如……”
张岱自己是非常推崇高祖皇帝的,这与政治正确无关,从他的《石匮书·高祖本纪》里面的遣词造句完全可以体会到这样一位脑残粉的心情,所以当他看着这一段评价髡贼评价朱元璋的文字,他心中满是厌恶。
快速地翻了翻自己的手稿,他更关心的是这一段:“有人于此,一习八股,则心不得不细,气不得不卑,眼界不得不小,意味不得不酸,形状不得不寒,肚肠不得不腐。……八股一日不废,则天下一日犹不得太平也!”这是他南下之前刚刚写好的《科目制总论》这一章里的文字,而刘大府的演讲稿中居然一字不差地引用了……心有灵犀?别见鬼了……那么,刘大府是如何知道这段文字呢?张岱可是真的很确定自己没把这几章给别人看过。
反复仔细看,这已经是第三遍了,张岱感觉自己又看出了些门道。这篇文章是某位被假髡官员雇佣的幕僚先生以“仰慕”之名“拜读”,然后求抄录一份而得到的手抄稿,所以有些东西要仔细看才能看出来。
显而易见的是这句“被引用”的话,前面一段里已经用“澳洲话”,髡人又称为“新话”的文字写过一次了,这句“引用”再来一遍,便就重复了。但来回翻看,比对字迹,这段应该和前面几个地方一样,应该是那个假髡官员写在发言稿的行间空隙里记的小句子。只不过前面刚开始几页那人誊抄时很注意,凡是这种加注的,都换了个字体抄写,而到后面,很明显是加注的文字却没有换字体,想来是抄书的人写累了,懒得动心思了。那么这段“引用”过来加注的文字,到底是那个假髡官员写的,还是刘大府在大会上演讲时说的呢?张岱想了想,应该还是刘大府说的,因为那个假髡官员明显文化水平不够,比如前面标明的一段加注,窦太后的窦字太难,直接写做了“豆老太”……
这段竟不是先就拟好的文字,却是刘大府临场脱口而出的……莫非,真有心有灵犀这种事?
如果不是……那么这梁家只怕早就被髡贼渗透得像筛子似的了!若这段文字是从自己这里来,那必然是髡人收买或者勾引了梁家的家仆,翻看了自己的文稿。而且这家仆必然还身份不低,因为他还得识字……亦或是……梁家已经……张岱觉得不能往下想了,已经是在自己吓自己了。
“唉!澳宋!”张岱叹了叹气,却不知道意指何处。
吃过了两块马蹄糕,饮干了手中这杯润世堂袋泡凉茶泡出的茶水,张岱又盯着手中澳洲人烧出的瓷杯发呆。
张岱自号陶庵,好古玩,富收藏,精鉴赏,对瓷器颇有研究。张家是绍兴的郡望,分作两房,是为东西二张,张岱是西张的长房长孙,他爱陶瓷器物,又有家中财力支持,是以年纪轻轻便很能搜罗一些名器。再后来,张岱便嫌弃那些陶匠画工太烂,所作的瓷面画粗陋不堪,便起心思要自己起一窑,创个“绍窑”或者“张窑”出来。仗着家中身份,又掏出自己的体己,雇了景德镇的老窑工,硬是起了一个卵窑。犹记得第一次开烧,烧了四天,两尺长、碗口粗的上好松木柴,一半干陈三年有余,一半新斫尤湿,用了四万五千斤。然而一窑打开,破损开裂的不说,完好的却没一个能入自己眼的。连烧几窑,虽然“完好”的成品渐渐也多了,但仍然未能达到张岱心中期待的效果。因为投入大、初期亏损严重、市场前景不明,张岱那个时候正又是科考不顺,渐渐家中有了“玩物丧志”的风评,长辈严厉申斥之后,这个陶瓷项目也就下马了。
张岱想要什么样的瓷器呢?以颜色论,纯色素身的,白则必如盐如雪,青则必如天光湖色,红则必如丹朱鹤顶;釉彩的,则要胎色纯净,绘图精妙,配色和谐……张岱最看不惯的就是瓷器的芒口,以前他把玩瓷器时最大的困惑就是为何这些瓷器都不能做到通体有釉,就算是收藏的一些宋瓷官窑、据说是当年内中禁藏的名器,也是口沿或底足有一圈素胎在外,又或者底釉上有五六个芝麻大小的痕迹,这在张岱看来完全是不可接受的。
然而等他自己开窑烧瓷的时候才发现,这瓷上作画非比纸上作画,一来不论这瓷器用途如何,大致总都是圆形,曲面上作画本就不容易;二来釉料干涩,很多作画技巧根本用不上去;三来釉料色与烧之后出的釉彩根本不是一回事,画的时候是看不到成品效果的,比如青花是黑的,粉彩是暗的,全凭经验。更不用说烧制的时候,匣钵、支钉、叠烧、火候等等诸多法门,都影响成品的形态与质量。而芒口、钉眼之类,实际操作才知道,若是不留芒口,或用支钉撑起,这釉料就要与匣钵粘连一处了。
可手上这个澳洲素色瓷杯,通体施釉,型仿竹节,外壁青而如竹皮,内壁黄而如竹篾,杯底也有釉彩,却是如内壁一般的竹篾黄,浑然天成,若非把玩,只怕真以为是一只竹节抠出来的杯子。而且翻来覆去反复查看,张岱却是无法找到任何芒口或者钉眼。
正因为自己曾经玩过瓷器的票,张岱才能真正体会到这中间的学问有多大――张岱并非是个只会把手艺鄙视为“奇技淫巧”的迂腐之人。思来想去张岱也想不明白手上这个瓷器到底是如何做到的,更别说在梁文道书房里见到的难得一见的澳洲秘窑骨瓷所出的大荷叶盘,对着光竟然能影影绰绰看到自己放在盘子后面的手……
若真如髡贼所言,他们是崖山之后,于海外立国,而中原沉沦腥膻百年后又有高皇帝再立华夏,可两边分别发展,以瓷器看,大明这两百年来的进步远远落后于澳宋。而若非要把这些贬作“奇技淫巧”,只谈道德文章,当年在杭州完璧书社中所见的十三经注疏,也是远超当世。然而从刘大府的讲稿中看,这“远超当世”的道德文章竟然还不是澳宋的思想主流。“儒学在个人修养问题上,提出了很多好的建议,大家在自我修养、在人际交往中秉持这些儒家的理念,对自己对社会都是很有帮助的……在治国的角度看,儒家就是‘懒’,或者说逃避现实。他们先假设了一个美好的社会形态,也就是‘人人都是君子’的社会,然后把剩下的问题都归结到如何让每个人都成为君子上……然而从社会实践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完全不现实的方案……”刘大府的发言虽然显得偏激,但张岱很容易就读出了这些髡贼对儒家的态度——百家之一,擅于修身,不适合治国。
不适合治国!儒生们最大的骄傲,就是无论谁得了天下,最后总是要请“商山四皓”、请“诸葛亮”、请他们这些读书人出来治理天下,然而澳宋却说,儒家不适合治国!他们不仅说了,做了,还能把自己治下领土治理得井井有条,还听说那隔海相望的琼崖岛上,澳宋不仅把那穷乡僻壤治理得井井有条,还能在容纳天南地北几十万难民的前提下把那千百年来都是蛮荒生僻之地的琼崖弄得蒸蒸日上!
不仅打脸,还用事实打脸!
还是要去看看,要去亲眼看看啊!张岱想去临高的决心此刻无比坚定。(未完待续。)
二百二十六节 忙碌的刘市长
要去琼州在广州并非难事,澳洲人没打进广州之前,大波航运就在天字码头设有字号,每隔几日有班船往来于临高-广州之间,十分便利。如今珠江江畔的五羊驿已经被大波占为广州营业部,班船也改为每日开行,不但有前往临高的,亦有开往琼山的班轮。
张岱要是想去直接买张船票就可以出发。不过当时人出远门不易,客居更有种种不便之处。为了旅途顺利起见,略有身家地位的人,出门前都要写信请托目的地的熟人照应。若没有亲朋好友在当地,也要转弯抹角设法找一个,带一张介绍人的帖子去拜访求得对方的照应。对于缙绅大户来说,这样的彼此来往照应更是常事。
张岱去临高自然也做这样的打算。梁家和澳洲人有联系,他原本就是准备请梁存厚设法安排的。
如今广州失陷,梁家也是“世受皇恩”,自然不便和澳洲人再有所来往――实际上现在全广州的缙绅们都是这个态度,谁也不原意自己落下个“投髡”的口实,给自己的亲朋故旧惹来无谓的麻烦,特别是不少人的父兄子侄还在大明为官游学,更是不敢和澳洲人再有什么往来了。
梁家即无法出面,张岱还有后招:杭州的三水赵秀才。
在杭州,赵引弓与他往来频繁,可算是“朋友”――这倒不是张岱折服于赵引弓的特殊气质或者人格魅力,而是出于张溥这位复社领袖的关照。
这位三水赵秀才的“澳洲背景”在杭州的缙绅中并不是什么秘密。而张溥的看法更进一步:赵引弓其实是髡贼的代理人,很有可能他自己就是一个髡贼。
髡贼在广东的作为,张溥并非一无所知。不过,和东虏相比,髡贼于大明是有利有弊,并非东虏那样纯以野蛮抢掠为能事,若能加以引导利用,不失为大明续命延寿的一剂良药。
因此他暗示张岱,不妨与赵老爷结交,维持一定的友好关系,在关键的时候便是一个可靠的沟通渠道,多少也能掌握一些髡贼内部的情况。张溥知道:朝廷对各路敌人的了解,堪称惊人的无知。
张岱没有张溥考虑的那么复杂长远,但是他素来好新奇精美之物,三水赵老爷带来得各种“澳洲货”正好满足了他的需求,因而也乐于从命。
这次南下,他特意去拜会了赵引弓,请他写了一封“八行”。
听说他有意去临高看看,赵引弓显得十分殷勤,当即拍胸脯表示都在他身上,立刻写了一封“八行”给“润世堂主人”。
张岱不知道润世堂主人是何许人也,不过既是写给他的,到了临高只要找到润世堂一切便好办了。
没想到到了广州,便听说广州亦有润世堂的分号。如此一来,事情便更加简单了。张岱计较已定,派了个小厮拿着自己的名帖去润世堂投贴,说自己将择日拜访。
“……通过对全市风俗业的治安整肃、工商登记和入户调查,清理整顿小组初步掌握了整个广州市区(含四门关厢地带)的妓院和风俗业从业人员的情况
“市区共有登记挂牌的妓院194家,登记从业人员1548人,辅助从业人员3445人。妓女年龄最小者10岁,最大者55岁(注:不含琵琶仔)。16~25岁青年妇女,占妓女总人数的50%弱。具体年龄分布见下表……
“妓女来源上,乐户出身者占到总人数的62%,疍户出身者27%,良家出身者11%。然而在调查中我们得知,许多乐户出身的老鸨领家购买贫家女子,冒称自己女儿,以避开法律上禁止逼良为娼的相关禁令,因而这项统计并不能真实的反应妓女的来源……
“根据我们对妓院规模,装潢程度,消费水平和社会上传统看法的综合评估,广州的妓院大致可分为四等。头等妓院多以‘行院’或者‘大寨’(水上妓寨)的形式存在。经营规模来说,妓女最少10人,多得可达20人以上,另外还蓄有‘琵琶仔’若干人。建筑装潢陈设很考究,妓女普遍年龄较轻,姿色较好,多出身乐户家。大多粗通文墨,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者亦有。有的名妓在本地甚至全省都有很高的知名度。妓女受虐待程度较少,生活水平较高。这类妓院的消费价格很高,多以宴饮唱曲侑酒打茶围陪客为主,但是此类妓院在风俗业中数量极少,市区范围内仅有9家,只占整个行业的不到5%,从业人员134人,占从业人员的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