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力苦恼道:“可不是这样。眼看年关就要近,这水泊外的难民还是有增无减,奇哉怪也。”往年可不是这样。难民在外乞讨只是一时之难,要是年关都不回家,那不就成了流民了。“厘金局的薛绍都说了,前些日子,这一家家粥场外的百姓汇计一块,都过十万人了。现下怕是十二三万也有了。”
“各粥场每日里支出的粮米,都已超过了一千石。”
“也亏得俺梁山泊家大业大,还能支撑得住。俺家大头领亦仁义过人,不忍看到百姓家吃罪。要不然,这十几万难民就有的苦吃了。”寒冬就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一夜风雪过去,北地寻常州府境内冻毙、饿毙几百人,乃属常有事。老赵家治下的农民们过的真的是苦啊。
张力与有荣焉,梁山泊所为的乃是大大的善事,不仅叫头领们个个光彩,便是他们喽啰也人人欢喜。
“也就宣政司的樊头领振作精神,耍的好不快活。”那新设立的宣政司所选一干人等,尽是口舌伶俐,机警过人的。如今在这寒冬腊月里,十数万难民百姓中,就仿佛鱼儿入了水。
宗泽脸上也堆满笑容,“陆大头领仁义过人,老朽活了半百之年,这般人物实第一遭得见。”
张力脸上的自豪更深了。高兴的与宗家父子拜别。
而宗泽呢,在与张力和那后生作别后,脸色是立刻化作了寒冰,就是宗颖都感觉出不对来。左邻右舍都有声音传出来,宗泽不理左手,向那右手方向喊道:“嵇仲兄,嵇仲兄,可曾听到么,敢请过小弟家门一叙。”
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玩什么聊斋?没有上头人发话,那“立法索民田契”之策岂能无一丝声响的便就在京东展开了?孟州就在济州北,彼此只隔着一条黄河。有孟州百姓这般际遇,想来其他州府也少不了如此。这就是扩田之策啊。
而如此时候施展,如此地域施展,如此这般的施展,朝廷是要做什么?
虽然宗泽还没有把这整个事儿了然于胸。但一种熟悉的味道,却怎么样也瞒不过他的嗅觉。
是,宗泽是没经历过那等不将人命做回事儿的黑心事。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而且这梁山泊的陆谦陆大头领,真真是好大的心,好大的胆。
只片刻,张叔夜便登门而来。
二人都非凡俗,自把陆谦之事放在一边。于他们看来,如此邀买人心,这陆大头领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宗泽张叔夜都半点不以为赵氏根基已动。赵氏江山传承才只百五十年,当今天子再是荒唐,这天下就是一艘大船,即便漏水,距离沉船还遥不可期呢。二人关心的只是水泊外的无辜百姓,这关乎着十数万条性命啊。二人由此推彼,由小见大,寥寥数语就已把事情勾画出了轮廓。
“人之本心,本无二端;国之恒道,俱是一理。那水泊外的十余万百姓,岂非不是那朝廷的良善子民。”宗泽痛心疾首。
“天生民而立君,以为民也。天生烝民,树之司牧,置君以养治之。天子者,合该代天子民,爱民如子,视民如伤,为民父母,养育民众,使得天下大治,国泰民安,其乐融融。而当今天子,性骄侈,好声色,喜奢华,又喜仙道,为高谈,不恤政事,更不恤民力。“其言下之意这赵皇帝也不会顾及百姓的死活,气愤之意,溢于言表。
当初他为莱州掖县知县。朝廷遣使者购买牛黄,宗泽回报说:“当发生病疫时,牛中毒则结为黄。现在一派和气,牛怎么能结黄呢?”使者勃然发怒,恐吓要弹劾之。宗泽毫无畏惧,直言到:“此乃我宗泽之意。”并单独上书,将这件事上奏给朝廷。
亲政爱民乃宗泽一大本色。如今眼见十几万百姓要遭受那刀兵之苦,怎不哀乎?
张叔夜则面露愧色。这十几万百姓里,怕至少半数人来自济州各县。而他则是济州的前任知府。
“嵇仲兄,我欲现下求见陆大头领。兄长以为能否……?”
张叔夜大惊,“此系朝政流毒所发之症,天下有志之士皆不可解。汝霖能解?且一遭与陆贼相会,再回首便就难矣。汝霖可要想好。”那括田所之弊端,早被天下人烂熟于心,许多年来又有谁人能化解?
钱粮乃实物也。朝廷取多,则生民利少。反之则亦然。如一悖论,他张叔夜是万想不出化解之法来的。
宗泽闻言从容一笑,“大丈夫处身立世,当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第255章 梁山泊上活死人
“宗泽要见我?”
陆谦听到上一区来人的禀报后,甚是意外。宗汝霖被抓上山都这般长久了,看似态度最稀软,实则外柔内刚。现下忽然要来见自个,叫陆谦先是意外,继而就是好奇。
“请宗先生到聚义厅……,不。告诉宗先生,就在家中静候,我这便登门拜访。”
猛地止住话头,陆谦就把嘴边的话全部推翻。如今这天气,怎么能宗泽从后山赶来聚义厅呢,该是他亲自去后山才是。
这才能显现出他陆谦陆大寨主求贤若渴之情么。虽然陆谦并不以为宗泽这次要见自己,便是要纳头拜倒的。
“兀自是一未上任的通判,大头领恁地看的起他。”
潘金莲伺候陆谦更衣,看后者大步流星的走出住处,始终一言不发。倒是身边的使女抱怨了开,要知道现下已到申时,打住处去后山上一区,只来回怕就要一个时辰。那宗泽又要与陆谦攀谈,难保他今晚还能归来。这可是惹了房内人的大忌。
陆谦周边的使女都是出身寒门,潘金莲略施手段便都收服,现下里个个把潘金莲视为女主,一门心思的为之着想。现在也颇有皇后不急宫女急的意思。
但潘金莲心里清楚,自家房内的这位大爷是个极有主见的主儿。一旦下定主意,断不会改变。你若是以内房瓜葛去劝他,反倒还会惹得他不快。潘金莲现下是一人独宠,心里面未尝不会生出非分之想。但她脑子还没被野望冲昏了头,知道自己荣衰全系陆谦一念之间,万万不敢惹他不快。
听到使女这般说,心里虽也深以为然,面上却做怒斥:“聒噪!宗先生乃世之良材,大头领亦要尊重的,岂是你能褒贬的。”但也就是这样了。
使女低头,嘴上认错心下却认为,潘金莲一心全牵挂在大头领身上,眼睛里只千般万般的好。
再看这边,出门后早有人把马前来,翻身上马,小跑奔走了五六里地,眼见一片草房。警哨的军士老远就看到他们一行,吹响了口哨。只待看清楚是陆谦面容,这方放下了刀枪弓弩。
如此却是梁山泊分割前后山的界线之一,从这里再向前挺进,便是后山了。
而上一区宗泽住处。
后者已知晓陆谦要亲来登门,坐他对面的张叔夜面上露出嘲弄的笑:“古有刘玄德三顾茅庐访孔明,现有陆虞侯风雪兼程拜宗门。不遑多让啊。”如果他那口气不是满满的讽刺,还以为是在赞美陆谦呢。将一草寇之酋比作蜀汉昭烈帝,太抬举陆虞候了。
“嵇仲兄还是留些口德的好。我等身家性命俱在彼辈手中攥握。”宗泽有些苦恼的看着张叔夜。自从山下传来张叔夜被皇帝赐建衣冠冢的消息后,这张嵇仲就似有了死意。嘴巴亦越发的肆无忌惮,不留口德了。把陆谦比作刘备,那就不看看自己与祢衡之相似。
就见张叔夜呵呵一笑,对宗泽的话不置一词。张氏一门乃官宦大族,他与草寇反贼不共戴天。只待片刻后便再次嘲讽陆谦:“昭烈帝素有王霸之略,吾观这陆大头领也是不差,威而有恩,勇而有义,宽宏而有大略。有雄才而甚得众心。便就如程昱评玄德之言,终不为人下。”
“只是现今天下,赵氏根基之厚重,远迈魏武,其基宇较之彼时昭烈帝更狭,更难寻得孙吴为犄角,共抗强敌。能否折而不挠,偾而益坚。在颠沛之际,信义逾明。以仁义两字,情感三军;让天下豪勇之士,甘与同败。仗信履义,推诚任贤,肝胆孚契,终济大业……”
张叔夜越说笑声就越大。显然他是在笑话陆谦。
让宗泽好生无奈。你父子性命尚在人手中攥握,这般嘲笑于人,真的好么?
他觉得陆谦把张伯奋和张仲熊与张叔夜分开安置,并不甚好。而宗颖则略显坐卧不安,还好张叔夜还知道适可而止。
宗泽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眼睛里看到的尽是悲哀。一身文韬武略,一心报效社稷,名誉天下的张叔夜现如今却成了个活死人,可悲可叹啊。
只宗颖不这般想,这张叔夜在时,他且按捺的下。论年龄,论名望,论见识,张叔夜面前没他说不的份。然现在张叔夜离去了,眼前只剩父亲,宗颖便放胆开口:“张公不闻江南祸乱么?”宗泽便是江南婺州义乌人(今浙江义乌)。花石纲之祸叫江南怎样个民怨沸腾,别人不知,他们父子还不知么?那宗氏一族也少不了被朱勔的门下走狗给祸害。宗泽小小的知县,可不被他们放在眼中。
“江南民怨沸腾,朱勔为万夫唾骂,却受当今天子恩宠有加,久必生乱。何况还有摩尼教之辈包藏祸心,焉知道彼辈不能成孙吴之局?”
虽是在父亲严厉的眼神下,宗颖话语声越来越低。但他还是拧着头将话说尽。而这些话可不就说到了宗泽的心坎上?
儿子都能看到的危机,宗泽又怎会看不到?江南是鱼米之乡,人口繁多,一遭祸乱将就会不知道要殃及多少百姓。但他又能怎样呢?
位卑人微,言语不受人看重。都不能直达圣听,再多披肝沥胆的肺腑之言,也都是虚幻。
先前在衢州龙游任上,他就向上不止进过数道奏疏,半点作用都没。甚至若非有人庇护,他自身都被朱勔党羽打翻在地了。
江南、齐鲁——
虽非中原腹地,可一近京畿,一乃钱粮富庶之处,骤起兵戈,天下板荡许是尚远,社稷转盛而衰却非等闲。宗泽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