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厂长,你别摇头啊。”杨永年发现了曹苏骏的这个小动作,笑着说道,“秦重和浦重是咱们国家制造热轧机的主力企业,如果我们真的能够实现一年两三条轧机生产线的目标,这可都是你们的生产任务呢。”
曹苏骏道:“杨处长,你说得容易,关键是,咱们能吃得下吗?就我们厂的生产能力,别的什么东西都不造,一门心思搞轧机,造一条生产线起码也是两到三年的时间,这还得看配套厂能够及时提供配套件。秦重的情况和我们也差不多少。别说一年两三条生产线,就是一年一条,也能把我们浦重和秦重都给累趴下了。”
杨永年笑道:“曹厂长,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既然我们有这么多的业务,可你们的生产能力又不足,那就需要扩大生产能力啊。你们可以打一个报告上来,交给……呃,交给罗主任吧,请他们替你们向中央申请技改经费,把你们的生产能力扩大个一倍两倍的,不是挺好吗?”
坐在主持位置上的罗翔飞笑了笑,说道:“永年太高估我们重装办的能力了,要让浦重、秦重这样的企业把生产能力扩大一两倍,恐怕需要国家计委专门立项才行。我觉得,冶金部的这个考虑还是比较欠周到的,我们还是一个工业基础薄弱的国家,即便在轧机设计上有了一些突破,要想垄断全球的轧机生产,还是太困难了。”
“我说的也不是要垄断,而是说……这么好的技术,拿去跟别人合作,太可惜了。”杨永年知道自己把话说得太满了,只能悻悻然地往回收了一点。
罗翔飞没有在意,而是指指冯啸辰,说道:“小冯,你接着说吧,为什么你认为应当来者不拒?”
冯啸辰道:“刚才杨处长说我们要迫使国外客户只能向中国订货,我觉得这个想法还是太乐观了。胥总工他们能够提出这些新的设计理念,但理念和最终的设计还是有很大差距的,这些理念交给三立、克林兹,他们能够迅速应用于轧机设计,但在咱们自己手里,恐怕还得磨上几年才能真正融汇贯通吧?”
“小冯说得对,我们对于当今的轧机设计方法还不熟悉,这些设计理念要和现有的设计相融合,对于我们来说,难度太大了。”胥文良诚恳地说道。
一台轧机光重量就是几万吨,各种零部件加起来数以十万计。要把这些零部件组合在一起,成为一台高效率的轧机,不是光有几个理念就够的。就如崔永峰向冯啸辰说起过的配管问题,国内就没人能够真正掌握。你可以提出一个板坯定宽侧压的思想,但具体如何实现,涉及到的技术问题、技巧问题都多如牛毛,这些方面的差距,不是冯啸辰给胥文良几个金点子就能够弥补上的。
“除了设计能力上的不足之外,我们也同样缺乏把设计转化为产品的能力。恕我直言,秦重、浦重的工艺水平,与三立、克林兹相比,至少还有10年以上的差距。”冯啸辰继续说道。
“岂止是10年啊。”曹苏骏苦笑道,“三立在20年前就已经解决的辊子表面堆焊问题,我们到现在还在摸索,合格率连三立的一半都达不到。我觉得,我们起码比人家要落后20年以上。”
“曹厂长,也不能这样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吧?”杨永年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他刚才还说要一年吃下两三条生产线,现在冯啸辰和胥文良、曹苏骏等人一唱一和,把自己的设计和生产能力都说得一文不值,让他情何以堪呢?
曹苏骏笑着摆摆手道:“也对,咱们也不是所有的技术都比别人差,有些我们和日本的差异也是比较小的,努努力也能达到他们的水平。”
冯啸辰冲二人笑了笑,接着说道:“正如刚才胥总工和曹厂长说的,我们和国外在技术上还有不小的差距,光凭着胥总工他们提出的几个新奇理念,不能包打天下。我的意见是,既然我们有了这样一个资本,就要趁它还值点钱的时候,拿出来和三立他们交换我们最需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秦重的副厂长邬三林问道。
“技术。”冯啸辰道,“我们以专利授权为条件,要求三立、克林兹他们与我们共同设计,分工制造。这一回,咱们除了辅机之外,还必须承担一部分的主机制造任务,至于主机制造过程中需要的技术,由他们负责提供,而且必须做到包教包会,否则我们就不和他们合作了。”
“小冯,你这不是与虎谋皮吗?”杨永年笑道,“我怎么记得咱们上次去德国的时候,你提出的也是这个观点啊。”
冯啸辰也笑道:“本来就是一个一以贯之的政策嘛。我们不需要钓上来的鱼,我们需要学习钓鱼的技术。等到我们掌握了全面的技术,那时候就可以琢磨着垄断全球的轧机生产了,杨处长说的一年拿两三条轧机线的理想,并非高不可攀。”
“哈哈,你小冯也会做梦啊,而且比我想得还美。”杨永年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也算是把自己刚才的尴尬给掩饰过去了。
罗翔飞问道:“小冯,你觉得,你提出的这些条件,三立和克林兹能接受吗?”
冯啸辰道:“我觉得他们会接受的。就胥总工他们提出的这些新的设计思想,已经得到了业界的普遍认同。在这种情况下,客户在购置新的轧机生产线时,一定会要求制造商满足这些方面的技术要求,以免新的轧机生产线没等投产就已过时。这样一来,三立、克林兹要想保住自己的市场份额,必须找我们提供专利授权,这种时候我们不管提出什么要求,他们都得捏着鼻子接受。”
“哈哈,捏着鼻子这个形容太好了!”胥文良道,他转头向着罗翔飞,说道:“我也赞成小冯的意见。其实,我们要求三立、克林兹转让的技术,并不算特别核心的技术,也不是他们专有的技术。换句话说,有些技术我们完全可以从他们的竞争对手那里得到,如果他们不愿意与我们合作,那么我们就可以和那些竞争对手去合作,这对于他们来说,是完全不可忍受的。”
“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就确定这样一个策略,最大限度地从三立、克林兹那里获得我们需要的技术。在这方面,邬厂长、曹厂长,你们要发挥更多的主观能动性,保证这些转让技术能够学得会、记得牢、用得上。”罗翔飞叮嘱道。
“明白!”邬三林和曹苏骏异口同声地应道。
第二百一十章 自信满满的长谷佑都
日本三立制钢所的亚太销售总监长谷佑都对中国并不陌生。两年前,中国的南江省有意引进一条三立制钢所的热轧机生产线,长谷佑都是这个项目的首席谈判代表,往京城和南江都跑过若干趟。在那个时候,冯啸辰还在南江冶金厅帮着搬图纸,长谷佑都自然不会认识那个不起眼的临时工。
长谷佑都把自己定位为一名纯粹的商人,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友谊是长存的,合同是无情的”。在需要拉关系的时候,他可以把双方的友谊说得地久天长,让人觉得他是一个遗传性的花痴。而到涉及利益的时候,他就能翻脸不认账,能坑别人一毛钱,他绝对不会只坑九分就罢休。
南江钢铁厂的轧机项目,原本不会闹成后来那个结果。一开始,三立制钢所的工程师们是照着单纯的一条生产线去设计的,预期的报价是3亿美元左右。长谷佑都在与中方的谈判代表见过面之后,发现对方既不了解现代西方的冶金技术发展动态,又对日本具有盲目的崇拜,于是自作主张在方案中加入了一大堆中方并不需要的东西,包括高大上的轧钢厂房等等。其实像这种厂房是完全可以交给业主方自己去建设的,设备制造方只需要提出一些技术要求,再提供少数关键的设备就可以了。
在当时,中方也不是没有人发现这其中的问题,如南江冶金厅的工程师陆剑勇就质疑过这个问题,但长谷佑都直接扔了几个概念出来,把陆剑勇说得一头雾水,也就不敢继续纠缠下去了。
那个项目的谈判进展得非常顺利,如果不是中国的高层突然调整经济发展方向,提出压缩基建规模的目标,那么合同早就已经签订,三立制钢所的工人们已经在帮南江钢铁厂搭建新的厂房了。
为了把整个项目的预算压缩掉4000万美元,中方对日方提供的图纸进行了重新审核,意外地发现了设备中居然还包括了厂房里的厕所马桶,而且报价不菲。这个发现惹恼了中广的高层,他们断然拒绝继续谈判下去,转而与西德的克林兹公司签订了新的引进合同。
关于这件事的内情,只能长谷佑都带领的谈判团队清楚,三立制钢所的高层并不是特别了解,这才使唤长谷佑都躲过了一场责难。在此之后,长谷佑都转战东南亚,在泰国成功地推销出了一条轧钢生产线,其中同样包含着一套华丽的更衣室设备,赚够了黑心钱。志得意满的长谷佑都刚刚回到日本,就接到了一个新的任务,要他到中国去秦州重型机器厂谈判,获得包括板坯定宽侧压、中间带坯边部加热、交叉轧辊板型控制等一系列轧钢新技术的授权。
“你说什么,从中国获得轧钢新技术的授权,你没有发烧吧,太田君!”
长谷佑都在听到这个任务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跳起来向公司的技术总监太田修发出质问。
太田修看起来像是一位文质彬彬的学者,戴着金丝边的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见长谷佑都反应如此强烈,他也是咧着嘴苦笑道:“我们太大意了。其实,板坯定宽侧压这个概念,我们早就已经提出来了,只是因为技术上还不够成熟,我们暂时没有发布,也没有申请专利。谁料想,中国人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获知了这种思路,居然抢在我们之前递交了专利申请,这样一来,我们想用这项技术,就不得不请求中国人给予授权了。”
“公司难道没有去查一查是谁泄漏了我们的技术秘密吗?”长谷佑都问道。
太田修道:“我们想不出中国人有什么方法能够窃取我们的秘密,或许只能用巧合来解释了。中国人提出的方案里面,有几个地方是我们不曾想到的,而且的确解决了一直困扰我们的一些技术难题。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个人相信中国人应当是独立提出了这些想法。”
“唉,这也难免吧。”长谷佑都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说道:“中国人毕竟也是设计过轧机的,虽然他们继承的苏联技术已经过时了,但在个别方面有一些创新也是可以理解的,太田君也不必自责了。”
太田修却没那么轻松,他说道:“这一次中国人提出来的设计思想,可并不是一两项,而是多达十几项,并且自成体系,对我们传统的设计思想形成了强烈的冲击。中国人的文章发表出来之后,我与在美国、西德的几位同行都通过电话,他们都表示非常震撼,而且他们的感觉与我一样,那就是不敢再设计新的轧机了。”
“什么意思?”长谷佑都纳闷道。
“我的意思是说,这些新思想代表着轧机设计的方向,我们如果不吸收这些思想,再按传统方法去设计轧机,那么这些轧机将会迅速地过时。”太田修说道。
“有这么厉害?”长谷佑都惊讶道,“太田君,难道我们自己就不能提出一些新的方法,绕过他们的专利吗?”
太田修道:“当然可以,但这需要时间。他们申请的这些专利,恰好是我们现有技术的合理延伸。如果我们要绕过这些专利,那么就必须找另外的途径,这是需要时间的。目前各家轧机制造商的看法基本一致,那就是应当谋求中国人的授权,先把这一段时间撑过去,同时开发自己的技术,直到我们能够不依赖于这些专利为止。”
“这实在是太被动了!”长谷佑都嘟囔道,随即,他又信誓旦旦地说道,“太田君,你放心吧,我马上就到中国去,我会用最短的时间说服中国人把专利授权给我们的。”
太田修叮嘱道:“公司的出价是每条生产线的授权费不超过500万美元,要求所有这十几项专利打包授权,我们统统都需要。”
长谷佑都笑道:“如果是这样的条件,那么随便找一个新入职的业务员去中国,都能够谈下来的。既然公司派我去,那么我就绝对不会向中国人出这么高的价格。500万美元应当是无限制的授权费用,甚至可能是专利转让的费用。”
“这未免太苛刻了吧?”太田修担心地说道,“这几项技术的价值,怎么估计都不为过。如果是我们日本企业提出来的,那么一条生产线的授权费收到2000万美元也不算多。不过,中国人目前还只是对这种设计思想申请了专利,一些技术细节他们并没有解决,所以这些专利放到他们手里,并不能发挥作用。你却和他们好好谈一谈,我觉得500万一条生产线的授权价格,他们是能够接受的。至于说是直接转让的价格,这是对技术的亵渎,我并不赞成。”
“哈哈,太田君,你是一位君子,而我则是一个商人。”长谷佑都用教训的口吻说道,“友谊是长存的,但合同是无情的。在我心目中,只有公司的利益是至高无上的,其他的都与我无关。我对中国人是非常了解的,他们需要的只是一种荣誉而已,只要我给他们足够的尊重,他们会以自己的技术能够被三立制钢所接受而感到自豪的,至于授权费,反而不是他们关心的重点。”
“好吧,我的确只是一个技术人员而已。”太田修无奈地说道。三立制钢所是一家非常尊重技术的企业,太田修拿到的薪水是非常高的,公司的董事长见到他,也是恭敬有加,一口一个“太田君”。但太田修知道,在涉及到公司利益的问题上,董事长却是更信任和器重诸如长谷佑都这些人,因为只有他们才能给公司带来最大的利润。既然长谷佑都坚信自己能够以买白菜的价格从中国人手上把专利弄过来,太田修作为三立制钢所的一员,又有什么权力要求他不这样做呢?
带着出色完成任务的期望,长谷佑都与随从吉冈麻也飞到了京城,与事先约好的胥文良、崔永峰一行在京城饭店见面,开始了有关技术授权的谈判。
“胥先生,崔先生,请允许我向你们做出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成就表示祝贺。”
长谷佑都以一个极其抒情的表示作为开头,并辅之以一个90度的大鞠躬,弄得坐在会议桌对面的胥文良、崔永峰等人赶紧起身还礼。
“长谷先生太客气了,我们只是提出了一些新的设想,没想到会引起像三立制钢所这样的国际一流企业的关注,让我们深感荣幸。事实上,我们的一些设想也是受到三立制钢所原有技术的启发,在这方面,你们是我们的老师。”
胥文良诚恳地说道。他是一位老知识分子,节操是冯啸辰这种年轻人所无法比拟的。按冯啸辰的建议,胥文良应当在三立制钢所的人面前摆出架子来,等着对方放下身段来求自己,这样才能获得谈判的主动。而胥文良却觉得自己的技术本来就不成熟,只是投机取巧才占了上风,在这种情况下过于桀骜,有悖他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