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文良这一拍桌子,把一屋子人都给吓着了。尤其是徐振波,哪见过这样的场面。这可是外交场合,外交官都是得温文尔雅的,说话都得十分委婉,那叫作外交辞令。你老胥可好,拍桌子不算,连“小鬼子”这样的蔑称都说出来了,好在对方不懂中文,外贸部派来的翻译也颇有一些政策头脑,不会把这话原样照翻过去,否则就得闹出外交纠纷来了。
这也就是冯啸辰不在场,如果冯啸辰在场,对于胥文良的这番表现就不会觉得意外了。老胥那可是火爆脾气的人,与冯啸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拍过桌子,如果不是冯啸辰有几把刷子,能把他给镇住,俩人大打出手的可能性都有。
这个长谷佑都觉得自己比别人聪明,开出一个白菜价来买老胥的心血,岂能不让老胥震怒。俗话是怎么说的,你可以侮辱我的节操,你不能侮辱我的智商,长谷佑都此举,分明就是把老胥当成个二傻子了嘛!
“胥总工,息怒,息怒!”徐振波拼命地安抚着胥文良,好不容易让老爷子暂时坐定了,他这才转回头去,黑着脸对长谷佑都说道:“长谷先生,我方认为,贵方提出的条件是非常缺乏诚意的,如果贵方不能改变谈判的态度,我方认为没有进一步谈下去的必要了。要不,今天的谈判就先到这里,请长谷先生回去请示完公司的意见,我们再确定是否需要继续谈判,你看如何?”
徐振波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从他的本意来说,争议是可以用更温和的方式来解决的,没必要弄得剑拔弩张。可胥文良已经发作了,徐振波就不能再和稀泥了,他必须表现出与胥文良同仇敌忾的样子,否则就会被对方抓住破绽,从中挑唆。
谈判谈到这个程度,最好的办法就是果断中止,让双方都冷静一下,然后再重启谈判。至于说长谷佑都会不会一气之下就跑了,徐振波是不太担心的。除非对方根本就不想谈,否则现场就算闹得再厉害,过两天大家再见面还能谈笑风生,这就是做生意的特点,有时候发脾气和吵架都是谈判技巧的一个部分。
长谷佑都也知道现在已经谈不下去了,胥文良已经急眼了,再谈什么都是多余。要想让胥文良接受这样的价钱,只有等他自己冷静下来才行,而且长谷佑都还相信,如徐振波这样的官员,也会在会后对胥文良进行劝解的。此外,既然10亿日元这样的买断价不能让中方同意,下一次谈判的时候,他肯定要稍微加一点价钱。暂时休会,等上几天,也可以给他创造一个加价的台阶。届时他可以说自己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说服了公司,把价钱加到了11亿或者12亿,对方也就能够接受了。
“非常抱歉,让胥先生心情不好了。”长谷佑都站起身,向胥文良又鞠了个躬。
这一回,胥文良可不会再被长谷佑都的虚情假意感动了,他冷冷地哼了一声,站起来,拎着公文包转身就走。崔永峰也站起身来,向长谷佑都冷笑了一声,便跟着胥文良离开了。
徐振波倒是尽了地主之谊,他一直把长谷佑都一行送到电梯间,看他们坐上电梯返回下榻的楼层,这才走出饭店,与站在饭店门外抽烟的胥文良、崔永峰一行会合,步行往外贸部走去。
“胥总工,刚才你太冲动了。”
走在路上,徐振波委婉地提醒道。
“冲动?”胥文良冷笑道,“徐处长,你问问永峰,我刚才那算是冲动吗?”
“这……”徐振波愣了,怎么,刚才你不冲动吗?
崔永峰道:“徐处长,胥总工刚才已经非常克制了。如果不是顾虑外事政策,那两个小鬼子不可能站着离开会议室的。”
“呃……”徐振波感到一阵恶寒,这就是重工业企业的文化吗?看着挺像个知识分子的老爷子,骨子里还有这样的暴戾之气呢?不让两个小鬼子站着离开会议室,这是打算闹出人命的节奏啊。不行不行,下次再谈判,一定得把司里那个退休的侦察兵带上,真要发生暴力事件,自己这小身板不够应付啊。
胥文良没在意徐振波在想什么小心思,他愤愤不平地说道:“徐处长,你不了解技术,体会不出这两个小鬼子有多么可恶。我们提出的这些设计思想,都是能够改变整个轧机技术发展方向的,说是价值千金都不为过。我给你打个比方,这些技术就相当于一个鱼网,一网下去就能够捞到价值几千万美元的鱼。日本人想借我们的网用用,这是可以的,但一次起码得付上1000万美元,这才合理。结果呢,他们准备拿420万美元,把我们的鱼网买走。你说说看,这不是欺负人吗?就这个姓长的小鬼子的心思,搁在抗日的时候,估计连这些钱都不想出,直接就上手抢了。你说说,像这样的强盗,我能不揍死他吗?”
“这个……呃呃,还不到这个程度,中日之间,现在还是友好关系嘛。”徐振波听出了一脑门子汗水,不过,对于双方争议的焦点,他也算是弄明白了。他说道:“胥总工,既然日方不能报出一个合理的价格,那下一次谈判,还是由我方来报价吧。重装办提出的方案,不是说要以专利换对方的技术吗,咱们干脆也别兜圈子了,直接就这样跟对方提出来,看看他们是如何回答的。”
“我也觉得这样更好。”胥文良道,“就是那个小冯,还说什么欲擒故纵,纯粹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你说的是重装办的冯处长吧?我记得胥总工对他不是挺欣赏的吗?”徐振波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了这次谈判的事情,徐振波是和冯啸辰见过面的,对冯啸辰也有一些好感。在与胥文良接触的过程中,他不止一次听到胥文良夸奖冯啸辰,结果一次谈判下来,冯啸辰就成了脱裤子放屁的人,这画风转得也太快了。
听到徐振波的质疑,胥文良一下子笑了出来,刚才给长谷佑都惹出来的那股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他说道:“这小子,在技术上还是有一套的,搞阴谋诡计也不错。我感觉,下次谈判,还是让他一块来参加吧,我老头子性子急,不适合跟人家玩心眼。小冯这家伙鬼点子多,说不定一物降一物,还真能把长谷佑都这个小鬼子给降服住呢。”
“也好,那我就给重装办行文,请冯处长也来参加这个谈判吧。”徐振波赶紧说道,他可不在乎冯啸辰的出现会不会抢他的功劳,能够有一个人克制住胥文良就行,徐振波真是不敢单独和胥文良去参加谈判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来了个掮客
胥文良和崔永峰到外贸部去向徐振波的司长做了个汇报,又听了听司长的指示,这才告辞离开,返回自己住的招待所。吃过晚饭,师徒俩在一块聊了会技术,胥文良熬不住,先睡下了。崔永峰没那么早睡,又怕呆在屋里影响了胥文良,便披上衣服,出了门,准备到街上去随便转转,也思考一下白天谈判中的一些细节。
刚走到楼下,准备和门卫打个招呼再出去,门卫却把他叫住了,然后指着他对旁边一个穿着西装的汉子说道:“你不是要找秦州来的崔同志吗,他就是。”
“你找我?”崔永峰诧异地看着那汉子,问道。这年代穿西装也不算特别稀罕了,但一般都是做生意的个体户,或者一些特别追求时尚的小年轻会这样穿。前者是为了在人前显得自己有档次,后者就纯粹是赶时髦。在一般的机关单位里,普通工作人员是不太敢穿着西装去上班的,这样会给领导留下一个不太稳重的印象,影响仕途的发展。
眼前这人,就穿着一身西装,脖子上还挂着一条白围巾,像是五四青年的样子。看他的岁数,也有30出头了,身材显得比较文弱,不太像是做个体户的样子。崔永峰有点吃不准他的身份。
“你就是秦州重机的崔总工吗?”那人问道。
“我是崔永峰。”崔永峰答道,同时在心里快速地盘算着,谁会这样来找自己呢?
“我叫郭培元,原先是京城无线电九厂的技术员。”那人自我介绍道。
“原先?那你现在在什么单位?”崔永峰奇怪地问道,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总是应该先说现在做什么工作,有必要的时候再说过去干过什么,哪有光说过去的单位,不提现在的呢?
“咱们外面说吧。”郭培元示意了一下,说道。
崔永峰倒没在意,他一无财二无色,也不怕人暗算他。他猜想郭培元应当是有什么不太合适当众说的话要跟他讲,所以才会叫他出门去。
两个人来到门外,站到一处僻静的地方,郭培元掏出烟盒,向崔永峰比划了一下。崔永峰摆摆手,示意自己现在不想抽烟,不过,他还是很敏锐地发现郭培元拿出的烟盒上写着几个古怪的汉字,那是一种日本品牌的香烟,他过去曾在到秦重去指导技术的日本技师那里看到过。
“我现在已经辞职了,瞎混。”郭培元自己给自己点着了烟,吐着烟圈对崔永峰说道。
“哦?”崔永峰应了一声,心里的狐疑更重了,自己从来也不认识一个这样的人啊,他怎么会问着自己的名字找上门来呢?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崔永峰问道。
“不是我要找你,是我的一位朋友想和你谈谈,长谷佑都,你们今天见过面的。”郭培元说道,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炫耀,似乎能够与长谷佑都以朋友相称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崔永峰眉头一皱:“他想跟我谈什么?”
郭培元道:“这我就不知道了,要不,你跟我去一趟,不就知道了吗?其实,长谷先生很喜欢和人交朋友的,就算不去谈什么事情,一起喝喝茶也行吧?人家日本人是非常讲究茶道的,可不像咱们这里,弄个大壶子,跟饮牛似的。”
崔永峰琢磨了片刻,点点头道:“也好,既然是他邀请我去,那我就去看看。他住在哪家饭店,离这远吗,咱们怎么去?”
“不远,一会就到。”郭培元说着,抬起手向前面招了一下,一辆一直停在暗处的出租车发动引擎,向他们这边开了过来。
崔永峰暗暗心惊,这年代的出租车可不是普通工薪阶层能够坐得起的,即便是有些先富起来的个体户,大多数时候也不敢叫出租车。这个郭培元自称自己是“瞎混”,却抽着日本烟,还能让出租车在门外等着,明显是出手极为阔绰的人,他的财富莫非与长谷佑都有关?
崔永峰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越是面对复杂的情况,他越是冷静。他没有多说什么,跟着郭培元上了车,也不管郭培元向出租车司机说什么,只是被动地等着出租车把自己带到目的地就行。
汽车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开过,两边的路灯光不时闪进车窗,照得崔永峰的脸一明一暗。郭培元坐在前排,扭转头来,对崔永峰说道:“老崔啊,不是我说你,你真是抱着金子要饭吃,可惜材料了。”
“此话乍讲?”崔永峰平静地问道。
郭培元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长谷先生对你非常欣赏,他跟我说,像你这样的人才,如果到日本去,工资起码比现在翻上五番,那得是多少钱?还用得着你穿个破军大衣,住个破招待所的?”
时下正是京城的初春,天气还颇为寒冷。崔永峰他们是从更为寒冷的秦州过来的,都带着军大衣御寒。白天谈判的时候,胥文良、崔永峰都照着外贸部的要求换上了西装,但这是在晚上,崔永峰准备出门去散步,自然也就是披上了军大衣,结果就被郭培元给鄙视了。
崔永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军大衣,发现的确是有些旧了,有几处还开了口子,露出了里面白色的棉花。他自嘲地笑了笑,说道:“你说的是日本,在咱们国家,我的工资比不上不足,比下有余,我很满意了。”
“屁,什么比下有余。”郭培元不屑地说道。
他原本是企业里的技术员,学过日语。前两年厂里引进日本设备,他作为厂里少有的日语人才,担负了与日方的销售人员和技术人员沟通的任务。在那个过程中,他向日方人员流露出想攀龙附凤的愿望,当即被对方接受,从而成为日企在京城的掮客。他辞去了企业里的工作,专门帮日企做一些搜集情报、拉拢关系方面的事情,也因此而获得了不菲的收入。
赚到钱之后,他的自我感觉就开始膨胀起来了。在他眼里,所有的人都是傻帽,当然,这里说的仅限于中国人,日本人在他看来是无比聪明、无比尊贵的。崔永峰是秦重这种特大型企业里的副总工,走到哪里也都是受人高看一眼的,但郭培元却没把他当一回事,说话的时候自然也就口无遮拦了。
“老崔,你就不用自我安慰了。我也是企业里出来的人,一个月能赚多少钱,我还能不知道?你是副总工,工资比别人高那么一点,也就是一百多块吧?你看我这条围巾没有,纯羊毛的,英国货,能抵你半年的工资。”郭培元说道。
“是吗?我看着不如军大衣暖和。”崔永峰没好气地顶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