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不能这样说,我对贵国的学习能力还是敬重的。”长谷佑都道,“我认为,你们非常有可能成为我们的竞争对手。”
“你是说,因为我们有可能成为你们的竞争对手,所以你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向我们转让技术?”坐在最旁边位置上一直没有吭声的那个年轻人发话了,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极度不悦的神情,看向长谷佑都的眼神也有些懒洋洋的,似乎是很不愿意和长谷佑都交谈的样子。
“这是我们国家重大装备办的冯啸辰处长。”崔永峰赶紧向长谷佑都做了个介绍,他似乎是担心长谷佑都不了解冯啸辰的地位,又补充了一句,道:“我们准备新建的轧机生产线,就是受重大装备办指导的,冯处长是分管这件事情的领导。”
“我不是什么领导。”冯啸辰冷冷地打断了崔永峰的介绍,然后继续对长谷佑都问道:“长谷先生,你刚才说,因为担心我们会成为你们的竞争对手,所以你们不能向我们转让相关技术,是这样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长谷佑都否认道,“我只是说……”
长谷佑都说不下去了,他在心里骂着娘:尼玛,我到处该怎么解释呢?我们之间有竞争关系,我们不能扶持自己的竞争对手,这不是一个大家都明白的道理吗?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够拿出来问呢?我如果否认这一点,那么就相当于否认前面说的话。而如果不否认这一点,又没法解释我们不能转让技术的原因。
冯啸辰没有在意长谷佑都的支吾,他说道:“我们是把你们当成合作伙伴来进行谈判的,如果你们是把我们当成竞争对手,那么今天的谈判根本就没有必要。你们不愿意向我们转让你们拥有的技术,又有什么理由要求我们给你们专利授权呢?如果你们坚持这样的态度,那我们完全没必要浪费时间,克林兹公司的代表已经约了我好几次,我想我会和他们找到共同感兴趣的话题的。”
“不不不,冯先生,完全不是这样的。”长谷佑都慌了,这个年轻处长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一张嘴就是这么犀利的问题,一言不合就打算砸锅,哪有这样谈判的?我知道你们和克林兹有往来,但这种话你能当着我的面说出来吗?
“冯先生,我想这可能是一个误会。”长谷佑都在心里组织着语言,对冯啸辰说道:“我的意思是说,胥先生和崔先生提出希望我们转让的这些制造工艺,属于我们公司的核心技术,我们轻易是不会转让给其他企业的,不管这家企业是我们的合作伙伴,还是我们的竞争对手……”
“轻易不会转让是什么意思?”冯啸辰问道。
“就是……”长谷佑都苦着脸,支吾了一会,才说道,“我想,我们应当商讨一个合理的技术转让价格,仅仅用你们拥有的那15项专利就想换到我们所有的核心技术,这样的交易是不公平的。”
冯啸辰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需要给你们付费?”
长谷佑都含糊其辞道:“我想……你这样理解也是可以的。”
“一共要多少钱?”冯啸辰逼问道。
“……”长谷佑都傻眼了,这让他怎么报价呀。他前面一直在压中方那15项专利的转让价格,现在轮到他自己报价了,报高报低都很被动啊。
崔永峰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他转头对冯啸辰说道:“冯处长,这个价格一时还真不太好估计。我和胥总工原来的设想,是双方用技术进行互换,看起来,长谷先生有些顾虑,觉得这种互换对他们不利……”
“是这样吗?”冯啸辰看着长谷佑都,问道。
长谷佑都想了想,点点头道:“是这个意思。因为我们的技术是全套的轧机设计和制造工艺技术,比贵方的技术更为完整,也更为成熟。双方直接这样交换,对我们来说是不太公平的。”
“我们不是合作伙伴吗?你们技术比我们先进,日本也比中国发达,你们一直都说愿意和中方竭诚合作,怎么稍微吃点亏就不行了呢?”冯啸辰理直气壮地质问道。
长谷佑都又觉得牙疼了,他决定等谈判结束之后,一定要找崔永峰好好地问一问,这个年轻得古怪的什么处长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说话的口气这么大,而且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可偏偏这种质问又是长谷佑都无法回避的,因为三立制钢所的确一直都在声称自己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愿意为中国人民做贡献。现在这样谈价钱,似乎有悖自己的承诺。
“冯先生,我想这可能是中日两国文化的差异吧?”长谷佑都道,“我们日本人也非常重感情,但我们同时也非常看重商业规则。”
“这不就是你经常说的话吗,什么友谊是长存的,合同是无情的。你过去到南江去的时候,就成天把这话挂在嘴里。我真不明白,你们三立制钢所的董事长脑子是不是被驴踢过,居然选了你这么一个不懂得啥叫客户关系的人来做中国区的谈判代表,他难道是想放弃中国市场了吗?”冯啸辰口无遮拦地说道。
听到冯啸辰的话,徐振波好悬没把一口老血喷在桌上。他先前只知道胥文良不会说话,还指望着冯啸辰能够压一压胥文良,没曾想这个冯啸辰说话更冲,连什么脑子被驴踢过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幸好他说的是中文,人家外商听不懂。外贸部的翻译这点基本素质应当还是有的吧?不会把这种骂人话直接翻过去。
第二百二十章 这么一个二愣子
正如徐振波想的那样,外贸部安排的翻译没有照着冯啸辰的原话进行翻译,而是换了一种更为委婉的说法。没等徐振波一颗心放下去,只见冯啸辰摇了摇头,对那翻译说道:“不对,你译得不对,我的原话不是这样说的。”
“冯处长,这……”那翻译向冯啸辰递过去一个无奈的眼神。他当然知道自己译得不对,可冯啸辰那些话,怎么能直接译过去呢?他们这些当翻译的,平时也接受过外事纪律教育的,知道哪些话可以译,哪些话不宜直译,冯啸辰这个要求,是想让他犯错误吗?
“行,你也不必为难了。”冯啸辰看出了翻译的意思,他向翻译做了个手势,然后转过头,对着长谷佑都叽里呱啦地便飚出了一串日语,说的正是刚才那番话,连什么“驴踢了”这样的骂人话都一字未改。
其实,长谷佑都那边也是带着自己的翻译的,只是那翻译并不负责翻译中方的发言。冯啸辰刚才那番骂人话,日方的翻译都听在耳朵里,只是没有译给长谷佑都听而已。谈判桌上的规矩,只要对方的翻译没把这些话译过来,自己这方就可以假装没有听到。他万万没有想到,冯啸辰居然会说日语,而且说得如此流利。
徐振波听到冯啸辰说日语,也是愣了一下,旋即便在心中暗暗叫苦。他向自己这方的翻译递过去一个眼神,询问冯啸辰说话的内容。翻译没有说话,只是向徐振波露出一个苦笑,徐振波便明白了,这个冯啸辰是一点亏也不肯吃,翻译不帮他译,他就自己赤膊上阵了。也不知道长谷佑都听到这番话,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长谷佑都一开始还明白是怎么回事,前面中方翻译译过来的话,虽然态度很强硬,但用词至少是比较客气的。轮到冯啸辰自己用日语说的时候,语气就完全不同了。听冯啸辰直接就把小林道彦给骂了,长谷佑都的脸腾地一下就变成了绿色,一句“巴嘎”涌到嘴边,好不容易才又咽了回去。
“冯先生,我对你的挑衅提出强烈的抗议,如果你不收回对我们董事长的不敬之词,我们将立即结束这次谈判,并且不会再主动恢复谈判!”长谷佑都怒气冲冲地说道。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冯啸辰冷冷地说道,“既然是你们主动退出谈判,那么我们就不存在拒绝技术转让的问题了。”
他这段话,也是直接用日语说的。中方的翻译迅速转换了角色,开始把冯啸辰的话译成中文,说给徐振波等人听。徐振波心里又是一凛,有心站出来打个圆场,却又不知道冯啸辰的用意,不便插话。涉及到热轧机技术引进的事情,重装办才是正主,外贸部只是帮着跑腿打杂的。冯啸辰想砸锅,徐振波还真不好说啥。
冯啸辰这句话,正击中了长谷佑都的软肋,让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了。冯啸辰前面骂了小林道彦,长谷佑都是真的愤怒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发出了要退出谈判的威胁。可听到冯啸辰的话,他一下子有些懵了,不知道冯啸辰这话是真心话,还是在虚张声势。
这场谈判,对于三立制钢所方面来说,压力更大一些。中方拥有的这些专利,代表着未来几年内轧机设计的方向,三立制钢所必须得到这些专利授权,否则就会失去既有的市场。
从中方来说,向三立制钢所提供专利授权是一项国际义务,不能随意地拒绝。有些人认为,一个国家拥有某项独有技术,就可以凭借这种技术向别人任意开价,其实是不对的。国际上有一整套促进国际技术交流与合作的行为规则,除非你不打算参与国际合作,否则就得按照这套规则行事。
中方没有权力拒绝与三立制钢所谈判,但如果是三立制钢所自己退出谈判,中方就没有什么责任了。长谷佑都吃不准的地方,就是中方到底想不想达成这笔交易,他甚至有点怀疑,冯啸辰如此肆意挑衅,没准就是不想和日方做交易,故意用这样的方法来激怒自己,以诱使自己主动退出谈判。
有了这样的猜测,长谷佑都就不敢真的拂袖而去了。这是一场他输不起的赌博,对方越是强硬,他就越没有底气。
“冯处长,冯处长,你别生气。”崔永峰向冯啸辰连连地点着头,脸上陪着笑,随后,他又把头转向长谷佑都,说道:“长谷先生,请不要误会,我们对于与三立制钢所的合作,还是非常有诚意的。”
“崔总工,你是站在哪边说话的?”冯啸辰板着脸向崔永峰问道。
崔永峰一怔,脸上露出尴尬之色,低声说道:“冯处长,你听我解释。我们秦重的确非常需要三立制钢所的技术,如果没有这些技术,我们恐怕很难完成重装办交给我们的热轧机制造任务。三立制钢所和我们秦重一直都有良好的合作关系,我们不希望因为一点小小的分歧而导致合作出现障碍。”
“对于引进技术,重装办的态度是一贯的,那就是积极鼓励。但与此同时,我们还有一个态度,那就是在合作中不能丧失国格。对于愿意和我们精诚合作的国外企业,我们热烈欢迎。对于极少数把我们当成竞争对手加以防范的,我们要采取最坚决的态度予以还击。”冯啸辰大声地说道。
他们俩的这番对话,日方的翻译自然是要解释给长谷佑都听的,冯啸辰那副态度,摆明了就是要向长谷佑都隔空喊话,这一点冯啸辰并没有掩饰,长谷佑都也是心知肚明。看到崔永峰一脸惶恐和无奈的样子,长谷佑都真的糊涂了,不知道中国人唱的是什么戏,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徐先生,这位冯先生的态度,是代表了中国政府的态度吗?”长谷佑都转身了徐振波,向他求证道。
徐振波道:“冯先生是这个项目的主管官员,他的意见是有一定权威性的。”
“原来如此。”长谷佑都有些沮丧,他刚才这样问,是想让徐振波出面来说打圆场,谁料想徐振波直接就闪了,不愿意掺和。徐振波的这种态度,也向长谷佑都传递了一个信息,那就是冯啸辰是颇有一些来头的,以至于徐振波都不敢多说什么。
“冯先生,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是有一些误会吧。”
长谷佑都经过痛苦的思考之后,终于决定低头了。遇到这么一个二愣子的官员,偏偏还没人能够制得住他,长谷佑都又怎么能够和他死杠下去呢?真把他逼急了,他耍起无赖来,这件事没准还真就被搅黄了。
长谷佑都不担心崔永峰和胥文良犯什么别扭,因为他知道秦重方面是有求于三立制钢所的。双方即便是吵翻了,只要他做出一个友好的表示,对方就一定会软下来。但对于冯啸辰的行为,长谷佑都一点底都没有。没准这个官员拿了克林兹什么好处,到这里来就是专门来搅局的,长谷佑都敢和他赌气吗?
“我只是认为,刚才崔先生和胥先生向我们提出来的要求,有些地方过于模糊了,如果不能清晰地界定,对于双方的合作是不利的。我们希望能够与中方在这些地方进行更详细的探讨,只要是在许可的范围内,我方愿意帮助中方掌握轧机的设计和制造工艺。”长谷佑都说道。
“你刚才是这样说的吗?”冯啸辰不屑地反驳道。
他这句话是用中文说的,翻译一张嘴,便打算译成日语说给长谷佑都听。崔永峰急了,连忙向翻译喊道:“这句话先别译!”
说罢,他又转向冯啸辰,用哀求的口吻说道:“冯处长,双方都有一些误会,既然长谷先生已经改口了,咱们就别再计较了吧?”
“你说这是误会?”冯啸辰不情不愿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