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是马厂长啊,总听董处长说起你,一直没机会见一面。你抽烟,你抽烟。”叫阮福根的汉子陪着笑脸,忙不迭地从兜里掏出烟来,不容分说便塞了一支到马伟祥的手上。
董岩是厂里的技术权威,是马伟祥颇为倚重的手下,他介绍过来的人,马伟祥自然不便太过冷淡。他微笑着接过烟,就着阮福根凑上来的打火机点着了,吸了一口,随意地说道:“老阮,不简单啊,随便一掏就是中华烟,我们这一桌子当厂长的,都没你抽的烟好呢。”
“哪里哪里,马厂长笑话我了。我就是个农民,带几包好烟出来,是为了做生意的需要。这几位都是领导吧,来来来,大家抽烟……”
阮福根说着,便开始绕着桌子给大家挨个发烟,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厂长们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乡下汉子是从哪冒出来的,待看到马伟祥坐在那里会意地微笑,才知道这是马伟祥的熟人,于是都漫不经心地接过了阮福根递上的烟,有的当即就点上了,有的则夹在耳朵上或者扔在面前的桌上,倒是没人拒绝这份好意。
阮福根发完烟,并没有如大家希望的那样圆润地消失,而是站在马伟祥身边,探头看了看桌上的菜肴,夸张地说道:“哎呀,各位领导真是太节俭了,这些菜配不上大家的身份啊。这样吧,我来作东,服务员,把你们最好的菜给我们这桌上上来。”
“老阮,你这是干什么?”马伟祥脸色微变,心里好生不痛快。这桌上的人都是国营大厂的领导,阮福根照董岩的介绍也就是在下面一个地区里开了个机械厂的个体小老板而已,哪轮得到他在这里说三道四?
海东省是改革步子走得比较快的一个省,省里已经出现了不少类似于阮福根这样的小老板。他们大多打着社队企业的旗号,其实经营的都是个人的企业。官员们其实也知道这其中的猫腻,只是民不举、官不究,只要这些小老板不闹出什么事情来,大家是乐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海东的小老板们脑子很精明,同时也非常吃苦耐劳,所以不少人的生意做得挺红火,家产过百万的也并不罕见。看阮福根这副样子,估计他也是一个“先富起来”的人,否则也不敢连价钱都不问,就叫服务员上最好的菜。
别看这些个体老板赚了几个钱,论个人财富,比这桌上任何一个厂长都多。但厂长们根本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大家能够接他一支烟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他再要这样张罗,就是不自量力了。
“董岩,让你这位老乡不要破费了,我们这些厂领导好久没见,要叙叙旧,恐怕就没工夫和他说话了。”马伟祥把头转向董岩,冷着脸说道。
听到马伟祥这话,没等董岩说啥,阮福根便拼命地点着头道:“我明白,我明白,马厂长,你不用客气,我在那边吃呢,就不打搅大家了。不过,这桌菜我作东了,一会你们吃完就走,我会结账的。”
说着,他向众厂长拱着手团团地拜了一圈,然后便带着一脸的笑容走开了。董岩赶紧追上去,陪着他返回他原来的桌子。
“这人,还真有点二皮脸。”
看着阮福根走开,马伟祥嘲讽地评论了一句。
“老马,你们海东出了不少这种小老板啊。我们厂里经常有你们海东人去搞推销,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他们都敢卖。”邓宗白笑着说道。
“你可别看他们土气,一个个都有钱着呢。”时永锦道,“你看,他还嫌咱们这一桌子菜寒蹭呢,非要给咱们加菜。”
“可不是吗,他们这些个体户,吃饭可比咱们奢侈多了,一顿饭吃掉好几百都不算个啥呢。”
“我也听说了,现在很多饭馆里都有那种高档菜,就是给他们预备的。”
大家嘻嘻笑着,都把刚才冒出来的这个农民企业家当成了一个笑柄。
“福根叔,你别介意啊,那桌上,都是大厂子的领导。像那个头发有点秃的胖子,他的级别和咱们地区专员一样高呢。”
在阮福根那桌上,董岩低声地向阮福根做着解释。阮福根是董岩的长辈,算是出了五服的一个什么叔叔。董岩的家人在老家受过阮福根一些照顾,因此董岩对阮福根颇为恭敬。刚才马伟祥给阮福根甩了个脸色,董岩还真怕阮福根心里不痛快。
“唉,没事,领导能接我一支烟,就很给我面子。”阮福根却是对刚才的事情毫不介意,出来做生意的人,哪有没见过白眼的。他也没指望靠一顿饭就能够搭上这些高不可攀的国企负责人,之所以上赶着帮人家买单,只是出于一种本能,谁知道哪个关系日后能够稍微借用一下呢?
“董岩啊,你们这是到京城开什么会啊,怎么来了这么多领导?”
在聊了几句闲话之外,阮福根把话头又扯到了那边的桌上。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万一我们能做点什么呢
“是经委开的一个大化肥设备招标会。”董岩说道,“国家从日本引进了五套大化肥设备,和日本谈好了,要拿出30%的设备由国内企业分包,经委找我们过来是分配任务的。”
“啧啧啧,还是你们国营企业好啊,生意都有人送上门来。”阮福根不无羡慕地说道,“大化肥设备我是知道的,一套下来得一两个亿吧?一共五套,拿出30%来分给你们做,你们不得分到两三亿?”
董岩苦笑道:“现在大家都不想接呢,刚才在经委开会的时候,还闹得挺僵的。”
“不想接?”阮福根瞪圆了眼睛,“有生意还不想接?这是什么道理?”
董岩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向阮福根介绍了一下,阮福根琢磨了一会,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日本的要求太高,你们怕做不下来,所以都不敢答应那个什么罗主任的要求?”
董岩道:“其实也不是这样。日本分包的这些设备,有一些难度不算特别大,我们努努力,也能做下来。更何况日方还有义务要向我们转让技术,帮助我们培训人员。那些厂长们的意思是说,一旦和重装办签了这种协议,未来就要受约束了,万一哪个地方出点岔子,被重装办抓住把柄,就麻烦了。”
“那怎么办?”阮福根问道。
董岩道:“还能怎么办?拖呗,拖到重装办撑不住了,自然就会松口。不过,就我的想法来说,其实重装办的要求也是合理的,我们态度认真一点,也不至于会犯什么错。”
作为一名技术干部,董岩想得更多的一件事能不能做,而不是与上级的关系如何处理。程元定和罗翔飞叫板,马伟祥则以沉默来支持程元定,董岩心里是不太赞成的。他觉得罗翔飞的要求并不算过分,反而是程元定他们这些年舒服惯了,稍微有点约束就接受不了,这不是做企业的样子。可他毕竟不是厂长,这种大政方针的事情由不得他发言,所以只能是在心里嘀咕几句。现在遇到阮福根问起来,他也就正好发几句牢骚了。
“你们厂也没接?”阮福根又问道。
董岩道:“那是当然,大家说好了同进退的,我们厂肯定也不会先服软。”
“你们要分包的都是些什么设备啊,你能给我说说吗?”阮福根道。
董岩看了看阮福根,诧异地问道:“福根汉,你不会是想去接这个订单吧?”
“这怎么可能呢!”阮福根道,说完,他又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表情,说道:“不过,听听也不要紧嘛,万一我们能做点什么呢?”
“不会吧,福根叔,你还有这样的打算?”董岩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在他看来,大化肥设备只有他们这样的国营大厂才有资格染指,阮福根不过是个农民,开了个小机械厂,居然也敢觊觎这样高端的产品,这算不算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阮福根看董岩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便讷讷地解释道:“董岩啊,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些个体企业的苦。我干嘛见了谁都点头哈腰,不就是想着能从谁那里找点业务来做吗?我们厂子现在就发愁找不到业务,只要有业务,不管什么东西,我们都敢接。你刚才说的压力容器,我们也搞过,搞完以后送到省里的化工设备检测中心去检测过的,人家说我们的质量还很不错呢。”
“你们搞的是几类容器?”董岩问道。
阮福根显得又软了几分,说道:“当然是一类容器了,二类的人家哪敢让我们造啊。”
压力容器是化工设备里数量最大的一部分,包括各种球罐、热交换塔之类。根据容器承受的压力不同,可以分为低压、中压、高压、超高压四个级别。而从安全监察的角度来说,则分为一类、二类和三类容器。一类容器是要求最低的,仅限于盛装非易燃以及毒性较低介质的低压容器。
不过,即便是一类压力容器,也是有一整套生产技术规范的,不是随便哪个企业都能够生产出来。阮福根的全福机械厂能够制造一类容器,而且通过了省里检测中心的检测,也算是不错了。
董岩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他说道:“福根叔,像你们这样的小厂子,能够搞出一类容器来,也真是挺不错的。不过,这批大化肥设备,大多数都是二类、三类压力容器,恐怕你们厂就接不下来了。”
阮福根道:“三类容器我们现在不敢碰,可二类容器我们还是可以试试的。我们厂没有二类容器的许可证,可我们会安化工机械厂有啊,我可以借他们的证和他们的工人来做。”
董岩被阮福根的脑洞吓了一跳,他说道:“福根叔,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人家有二类容器证,哪能借给你们用啊。万一出了事,谁担得起责任?”
阮福根不以为然地说道:“怎么会出事呢?我们造出产品来,肯定要送检的嘛。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是给日本人去检测,这日本人都检测通过了,能有什么问题?至于你说他们会不会把证借给我,这就更不成问题了。你福泉叔就是会安化机厂的厂长,他能不给我面子?”
“……”董岩无语了,阮福根说的福泉叔是指他自己的弟弟阮福泉,董岩也是认识的。因为是省里同一个系统的企业,董岩和阮福泉见面的机会还比与阮福根见面的机会更多。他知道,如果阮福根真的要去找阮福泉帮忙,这位生性有些懦弱的福泉叔没准还真的会同意呢。
“福根叔啊,这件事,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吧,我就不给你出主意了。你看,我那边还有领导,要不你就自己一个人慢慢吃吧。我们这几天还会在京城,回头找机会我们再聊。”董岩说着,就准备起身离开,他觉得自己与阮福根实在是没法再聊下去了。
阮福根一把拽住了他,说道:“董岩,你先别忙走,我就耽误你几分钟时间,你给我说说,上级部门招标招的都是哪些设备,以我们的实力,能做点什么。还有,如果我们想接这桩业务,该找哪个单位联系。”
董岩只好苦着脸又坐下了。还好,马伟祥他们那桌上一群厂长们聊得正嗨,也没人在意他这个小小的技术处长在什么地方。他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开,结合着会安化工机械厂的技术实力,给阮福根列了一些他们或许能够承接的产品。阮福根摸出个小本子,几乎一字不漏地记录着董岩说的内容。看着阮福根这样一副认真的样子,董岩只能是在心里感叹了。
唉,如果我们马厂长有福根叔一半的积极性,这件事也不会闹成这样了。可惜了,福根叔空有一腔抱负,毕竟也只是一个社队企业的小老板,他想接这些业务,说不定连重装办的门都进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