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院长,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这些人都只配吃屎罗?”陶长根瞪圆了眼睛,怒气冲冲地向来永嘉质问道。
来永嘉看了他一眼,平静地问道:“你觉得你是有本事的人,还是没本事的人呢?”
“我当然有本事!”陶长根骄傲地说道。
来永嘉把手一摊,道:“既然是这样,你怎么会觉得我说你要吃屎呢?”
“这……”陶长根一下子就哑了。他刚才说自己有本事,是为了和来永嘉抬扛,如果自称自己没本事,那他又凭什么来找院领导谈条件呢?可一旦自称有本事,那就意味着来永嘉昨天说的话并没有伤害他,人家院领导说有本事的人可以吃肉,没本事的人才得去吃屎,这话哪里有错呢?
“来院长,你的意思可不是这样!”食堂职工李娟发言了,“你的意思分明是说我们这些后勤没文凭的人要去吃屎,只有那些大学生才能吃肉。”
来永嘉冷笑一声:“李师傅,你说话是要负责任的。我什么时候说过没文凭的人要去吃屎?你故意歪曲我说的话,挑拨干群关系,是什么居心?”
“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李娟嚷道,她一向是以泼辣而著称的,平时哪怕是加班费给她少算了五毛钱,她都能够跑到出纳那里撒泼打滚,骂人家祖宗八代。这一次,她原本期望能够分到一套新建的住房,听说新院长推出的新政断绝了她的希望,她便急眼了,嗷嗷叫着要去找新院长讲理。众人知道她战斗力强悍,也故意撺掇她出头。
来永嘉把眼一立,斥道:“我说的话,我自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需要你来替我解释吗?我意思非常明白,有本事的人,有用的人,在设计院就能得到重视。没本事,成天只知道无理取闹的人,在设计院是没有生存空间的。李师傅,你自己说,你是有本事的人,还是没本事的人?”
“我就没本事,怎么着?有能耐你开除我呀!”李娟再次祭出了自己的撒泼大法,站起身,双手叉着腰,对来永嘉喊道。
来永嘉不屑地哼了一声,转头看着其他人,问道:“你们中间,有多少人和她一样,觉得自己是没什么本事的?”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了。李娟是个破罐子破摔的中年妇女,她的生存之道就是耍赖,所以她敢于声称自己是没本事的人。但其他人多少是要点脸的,不便像她这样作践自己。可如果像陶长根那样说自己有本事,值得院里重视,却又落入了来永嘉的圈套,使他们这一次的请愿失去了合理性。
陶长根此时已经回过味来了,他拦住正在大发雌威的李娟,对来永嘉说道:“来院长,你也别跟我们兜圈子了。听说院务会已经决定,新建的两幢住宅楼优先分配给技术人员,有没有这回事?”
“有。”来永嘉答道。
“为什么?”
“原因有两个方面。第一,我们有很多年轻的设计人员居住条件非常恶劣,这一点你们应当也是知道的。第二,当前我们设计院面临的主要矛盾就是装备工业公司委托的大乙烯装置设计任务,要完成这个任务,设计部门是主要的力量,将资源向生产一线倾斜,是必要的激励手段。”
来永嘉侃侃而谈,他并不打算隐瞒什么,因为这样的事情也是无法隐瞒的。在做出向设计部门倾斜的政策时,他就准备好了要与后勤、行政部门的职工进行碰撞,这是回避不了的事情。
陶长根冷笑道:“这不就得了吗?您说了半天,最后还是这些搞技术的吃香,我们这些大老粗是得靠边站。你说设计部门是主要力量,是不是说我们就不重要了?”
来永嘉道:“任何一个工作岗位都是重要的,但是,就目前设计院面临的问题而言,设计部门的确是更重要的。因为如果我们不能按照提交大乙烯装置的设计图纸,装备工业公司就会通过法律手段封我们的帐号,那么像前几天那样长时间停电的事情就会再次发生。在这种时候,谁会画图,谁就是最重要的,设计院离不开这些会画图的工程师。”
“来院长说设计院离不开这些工程师,那么离了我们就没问题罗?”陶长根觉得自己抓住了来永嘉话里的破绽,向他逼问道。
来永嘉笑笑,说道:“陶师傅这样理解,也可以。”
“什么意思!来院长的意思是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多余的吗?”陶长根质问道。
来永嘉正色道:“陶师傅,我没有说你们各位是多余的,你们也在为设计院做贡献,院里不会忘记你们的付出。但是,我必须明确地说,设计院最重要的职工是设计部门的技术人员,因为他们是不可替代的,换成其他人就无法完成大乙烯装置的设计。而你们各位,并不是不可替代的。在社会上招聘一名电工很容易,而招聘一名优秀的化工设备工程师,非常困难。这就是你们后勤部门与设计部门的区别,你们应当摆正自己的位置。设计院只有充分调动设计人员的积极性,完成客户交给我们的任务,才能够不断地发展。而大家的福利,会随着设计院的发展而得到改善。”
“来院长,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招聘一名电工很容易,我在设计院工作了十多年,难道就没有一点价值吗?”
“来院长,你这是瞧不起人!”
“哼,我就不信,设计院能离得了我们这些打杂的!”
“对,老子不干了!”
众人都闹起来了。设计院过去的领导都是非常讲究领导艺术的,纵然心里觉得后勤职工不重要,嘴里也绝对不会说出来,而是会用各种冠冕堂皇的话来加以伪装。大家每一次也都是抓住了领导的这个弱点,把“公平”两个字抬出来,让领导无法偏袒技术人员那一方。
可这一回,他们遇到了来永嘉这样一个不按套路出牌的新领导,他明确告诉大家,干杂活的后勤职工有的是,技术人员才是不可或缺的。这话就属于红果果的真相了,而真相往往是让人难以接受的。
大家没有想到来永嘉会这样强势,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才好,情急之下,只能以罢工相威胁。在他们想来,院领导是害怕他们罢工的,因为他们管着全设计院的水电、锅炉、卫生、食堂等等,一旦他们罢工了,设计院的各项工作都会停滞,这是领导们绝对无法接受的。
相比之下,似乎技术人员们罢罢工反而是没什么威胁的,充其量不过就是设计图纸晚几天出来而已,谁在乎呢?
来永嘉听着众人的叫嚷,默不作声。待到大家有些喊累了,同时也觉得有些无趣的时候,来永嘉才说道:“有关院里的政策,我已经向大家做了解释。希望大家理解院领导的意思,回去安心工作,只要设计院的业务能够发展起来,大家的福利待遇都是能够解决的。至于刚才有几位同志说不干了,我希望这只是你们一时的气话。无故拒绝工作,是要扣发工资的。如果是蓄意罢工,根据院里的规章制度,将受到警告、记过等处分,情节严重且屡教不改的,将会被开除,我希望你们中间的一些同志认清形势,不要把院里的宽容当成软弱。”
他说话的语气很平静,脸上也没有什么激烈的表情。但越是这样,就越给人一种压迫感。众人一时都有些呆了,不知道是继续闹下去为好,还是偃旗息鼓乖乖地回去干活更好。
第五百三十一章 要让他下不来台
向院领导请愿的行为遭遇了挫折。来永嘉是个空降干部,谁也不摸他的底,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性格,所以一时也不敢随便跟他叫板。其他的院领导在这件事情上保持了沉默,即使是在院务会上对来永嘉唱过反讽的苏乔,在下属向他哭诉的时候,也只是打着哈哈,说新院长有新院长的考虑,他这个副职也不好说什么。
后勤的大多数职工其实还是挺本分的,他们有着一些比较朴素的价值观,诸如民不与官斗,或者知足长乐之类。有人出头去闹,他们乐得看热闹,等着别人闹下来的好处落一点到自己头上。听说那些人在领导那里吃了瘪,大家也就一哄而散了,该干嘛干嘛,还能真的不干活?
要说起来,在设计院成立之初的50年代,后勤职工的地位就是比技术人员更低的。那时候,大学生比熊猫还稀罕,没文凭的后勤职工打心眼里觉得技术人员有本事,应当拿高薪,住好房子。自己毕竟只是个烧锅炉的,大街上随便抓个人就能干这活,自己凭什么和人家大学生平起平坐?
到运动年代里,讲究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大学生成了臭老九,二者的地位这才翻转过来了。到改革开放后,虽然国家反复强调提高知识分子地位,但具体落到实处的时候,就是障碍重重。各单位里的人际关系早已不像50年代那么单纯,后勤职工大多有点老资格,自不会把近年来新分配过来的大学生放在眼里。而这些大学生也的确缺乏老一代知识分子的宽厚与淡泊,打心眼里就看不起后勤职工。
这样一来,大家互相看不惯,还谈得上什么互敬互爱,有点好处自然就是争得你死我活。知识分子空有一肚子学问,但要论胡搅蛮缠争好处,他们基本上都是战五渣,斗争多年的结果,就形成了现在这种格局。
这个社会里,谁也不是傻瓜。设计院里后勤地位超过了设计部门,谁都知道这是不合理的。过去的领导默认这个结果,后勤的职工当然是偷着乐。现在换了领导,说要提高设计部门的地位,大多数后勤职工虽然不高兴,但理性上还是认同的。尤其是刚刚经历过一周的停电,让他们认识到了设计部门的重要性,正如来永嘉说的,没有那些技术人员,设计院根本就不会存在,哪里还有什么值得争的东西呢?
大多数人都接受了院务会的安排,但也有少数人觉得还能再闹一闹。在他们想来,过去十几年,设计院就是按闹分配的,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只要闹腾得厉害,院领导就会妥协。他们丝毫也不担心这种闹腾会影响到自己在设计院的生存,他们是国有单位的正式职工,谁还能开除他们吗?至于说什么打压,那就更不怕了,想想看,一个食堂里洗菜的勤杂工,你还能打压成什么?
李娟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今天她在来永嘉面前撒了泼,结果来永嘉没理她,这让她好生觉得失落。从行政办公楼回到食堂,她便开始了串联,号召食堂的所有职工一起罢工,让中午无法按时开饭。
“李姐,咱们这样干不合适吧?万一院领导怪罪下来……”一位名叫邱金云的女工胆怯地提醒道。
“怕什么,院领导能怎么怪罪下来?咱们就说煤气用完了,做不了饭,领导还能说什么?”李娟在后厨大声地嚷嚷着,丝毫不担心自己这些话被所有的人听见。
“李娟,新院长刚来,咱们如果弄得他下不来台,恐怕不太好吧?”另外的职工也有些犹豫。
李娟道:“咱们就是要让他下不来台。你们今天是没去开会,不知道那个姓来的说话有多气人。他说咱们这些搞后勤的,随便都能够招到,而那些设计室的大学生才是最宝贵的。咱们就得让他知道,离了咱们这些做饭的,那些大学生连饭都吃不上,我倒要看看他们饿着肚子能不能干活。”
邱金云苦着脸,说道:“李姐,你胆子大,领导不敢拿你怎么样,我可没你那个胆子,我还是先洗菜去吧……”
李娟把眼一瞪:“金云,你是故意跟我过不去是不是?你可别忘了,前年你家孩子出麻疹的医药费,如果不是我去帮你闹,院里能给你报销吗?你现在是忘恩负义了!”
“……”邱金云一下子就哑了。李娟说的这事的确是真的,那一回,原本这些医药费是不能报销的,邱金云也没打算拿去报,结果李娟主动帮她去找领导签字,居然就给报出来了。那笔钱并不多,也就是几十块钱,可她从此就在李娟那里落下了一个把柄,每一次李娟都要拿这事出来胁迫她,让她不胜其烦。
如果换成其他人,被李娟胁迫一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肯定就要翻脸,谁特喵稀罕你帮忙,你帮一次忙,我就欠你一辈子的情吗?可邱金云是个性格很软弱的人,虽然心里烦透了,可每次都不敢吱声。现在听李娟又提起这事,她也只能长叹一声,应道:“李姐,瞧你说的,我这不是……”
李娟道:“怕什么,你没听人说吗,法不责众。如果是谁一个人出头,领导肯定要给他穿小鞋。咱们所有的人一起出头,领导还能把咱们全伙都整了?我今天把话撂在这里,我也不是为了我自己的事情,而是为了咱们大家共同的好处。谁如果当了叛徒,以后就别想在食堂呆了。”
此言一出,大家的脸色都变了。他们知道,李娟可是一个难缠的人,万一被她恨上,未来的麻烦是无穷无尽的。
“哎呦,我这老胃病犯了,主任,我请个假!”掌勺的大师傅首先闪了,他不想站出来跟领导对着干,又不敢违逆李娟的意思,只能借病遁了。
他这一开头,其他人也受到了启发,一个个都找出了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