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生气归生气,他一时还真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去纠正定南省的做法。这些年,国家不断地搞放权,地方的自主权越来越大,像这种利用世行贷款搞建设的事情,牵头的是国家财政部,但具体如何招标,却是由定南省计委来决定的。人家言之凿凿地说自己就需要4台36万千瓦机组,你只能是去协调,而无法命令他们更改。
汪锦胜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出这样的要求,肯定也就准备着和国家扛一扛的,以罗翔飞这个级别,想去协调恐怕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第五百四十三章 恶人还须恶人磨
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罗翔飞轻轻叹了口气,对段正伟问道:“段厂长,这件事应当由计委和财政部来管,计委是负责立项的,财政部是负责管理世行贷款的,你上我这里告状有什么用?”
段正伟道:“罗主任,你可不能这样说。国家搞重大装备研制,不就是你罗主任负责吗?当初我们引进30万千瓦机组和60万千瓦机组,也都是你罗主任主抓的,这是你的成绩。现在我们已经掌握了这些技术,正准备大干一场,定南省搞这么一出,分明就是不想给我们机会。如果国内新建的电厂都这样做,我们花这么多钱引进的技术还能有什么用?”
“这个道理我当然也明白,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你应当找计委和财政部啊。”
“如果找他们有用,我还用得着来麻烦你罗主任吗?我去找过国家计委了,人家说会协调一下;我也找过财政部了,他们也说会协调一下。他们还说了,现在搞的是市场经济,不能搞行政命令,他们充其量也就是协调,万一协调不成,也就没办法了。”
“如果他们都没办法,我这个小小的装备工业公司,就算再加上重装办,又能有什么办法呢?”罗翔飞苦笑道。他当然知道计委和财政部其实是有办法的,这样的权力部门,如果真的要发个狠,给下头施加一点压力,定南省计委是不敢硬扛的。可上级的权威就像瓶子里的水一样,用一点就少一点,那是不能随便挥霍的。
地方官员为什么恭敬国家官员,理由就是能够从国家那里拿到好处。为了换取这些好处,他们可以承受一些委屈,做一些让步,上级的权威也就是这么来的。可如果一个上级碰到点事情就命令下属作出牺牲,下属从你这里拿到的好处还不如损失的东西更多,人家哪里还会听你的?
地方官员如果要和上级对抗,可以轻轻松松地找出100种不同的方法,让你无话可说。在中央部委有一个说法,称各地的对口部门是自己的“腿”。部委要做什么事情,需要这些“腿”来帮忙。如果这些“腿”都消极怠工了,部委就成了一个空架子,啥事也干不成。
鉴于此,各部委都会非常谨慎地处理与地方的关系,一般的事情都是以协调为主,寻求一个双赢的结果,只在事情严重的时候,才偶尔用一次权威,事后还要想办法补偿一下地方的损失,以安抚地方官员那受伤的小心灵。
沙亭电厂这事,说大也大,几乎就是和中央精神对着干,无论如何上纲上线地追究都不为过。但说小也小,就是一点点地方利益作祟,或许是对国产设备不信任,或者是想通过这个项目拉拢一些国外关系,甚至有可能是某个官员有什么私心杂念。人家拒绝国产设备,也是能够拿出道理来的,你的技术水平不如外国,交货不及时,服务不周到,工人的眼睛太黑、鼻子太矮,不符合国际规范,人家挑挑刺还不成吗?
国内这些年要建的电厂,也不止沙亭电厂一家,龙山电机厂丢了沙亭电厂的单子,可以去拿其他的单子,同样有利润可赚,何必非要跟安南省过不去呢?装备国产化的确很重要的战略,但也不是说离了沙亭电厂这个项目就搞不成吧?为这么点事去和安南省撕破脸,值得吗?
各部委有这样的想法,太正常不过了。罗翔飞懂,段正伟也懂,所以他听到这些部委的答复,就知道没戏了,这才跑到罗翔飞这里来诉苦。可这么多部委都没办法的事情,罗翔飞又能如何呢?
“罗主任,我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嘛。”段正伟道,“这次跟我一起来京城的,还有我们厂的欧厂长和全总工,他们说,恶人还须恶人磨,像汪锦胜这种人,指望部委领导去对付是不行的,还是得找个恶人来收拾他,没准他就老实了。所以,我就到你这里来了……”
说到最后的时候,他自己先笑起来了。他这话可有点诛心了,他要找恶人,却跑到装备公司来,这是把罗翔飞当成什么人了?
“段厂长,听你这意思,我老罗就是个恶人罗?”罗翔飞半开玩笑地问道。
段正伟这才发现自己的话出现了一点歧义,连忙纠正道:“罗主任,我哪敢说您啊,您在咱们行业里,那也是出了名的德高望重。我说的……呃,其实也不是说恶人,而是说……”
罗翔飞心里如明镜一般,早就知道段正伟的意思了,他笑道:“哈哈,你就别掩饰了,也不怕越描越黑。我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是不是又想让我们小冯替你们当恶人了?”
段正伟有些尴尬地说道:“的确,欧厂长和全总工都说,要论足智多谋,谁也比不上冯助理。冯助理前些天还刚刚到过我们龙电,劝说我们参加极限制造基地的投资,我们当时也是积极响应的。现在我们碰上麻烦了,想请他出来想想办法。”
罗翔飞正色道:“你说小冯足智多谋,我赞成。但你们传来传去,把小冯传成了个恶人,以后还有谁愿意主动做工作?这不成了做得越多,错误越多吗?”
“是是是,口误,哈哈,罗主任,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喜欢开玩笑的,说顺嘴了。”段正伟赔着小心。他也知道自己是说错话了,有关恶人还须恶人磨的说法,他并不是第一次听说,而这个说法里的主角也正是冯啸辰。但这种话,背后说说可以,当着人家领导的面说出来,就不合适了。行业里谁不知道,冯啸辰是罗翔飞的铁杆心腹,是罗翔飞打算当接班人培养的,现在落一个“恶人”的浑号,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对于冯啸辰的前途是非常不利的。
罗翔飞从段正伟刚来的时候就知道他的醉翁之意了,冯啸辰解决复杂问题的能力现在已经出了名了,这对于冯啸辰来说算是双刃剑,一方面给他赢得了不少能干的美誉,另一方面也让人觉得这个干部不够稳重,或者不够光明正大,而后面这两点,恰恰是中国官场里评价官员优劣的重要指标。
罗翔飞也不止一次地教育冯啸辰要收敛一些锋芒,不要给人家留下咄咄逼人的印象。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要想做成一些事情,没有这样的锋芒还真是不行。十几年前,他把仅仅是一名临时工的冯啸辰从南江省调到京城来,并委以重任,看中的正是他的锋芒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如果把这些都去掉,那么冯啸辰还成其为冯啸辰吗?那种不温不火不急不躁的干部,在各单位如过江之鲫,哪里还缺冯啸辰这一个?
唉,希望来自于高层的保护伞能够庇护他吧,这样一个人才,真的雪藏起来,是国家的损失。搞工业化是需要有人牺牲的,这其中也包括了牺牲掉一些青年才俊的前途。
想到此,罗翔飞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号,让人通知冯啸辰过来。时候不多,冯啸辰便大踏步地走进来了。
“小冯,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龙山电机厂的段厂长。”罗翔飞给冯啸辰做着介绍。
“我们早就认识了,前几天还在一块喝过酒呢。”段正伟站起来,一边热情地与冯啸辰握手,一边笑呵呵地说道。
冯啸辰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说道:“段厂长,咱们能聊点愉快的事情吗?说到喝酒,我现在腿肚子都是软的,龙兴省的同志们喝酒实在是太生猛了,我这个南方人可真不是对手啊。”
“哈哈,你还有脸说呢,你在龙电那几天,总共才喝了几杯,酒不都是那个姓黄的胖子替你挡了?对了,罗主任,你从哪找到那么一个能喝酒的手下,喝酒就跟喝水似的,把我们几个老酒鬼都给放倒了。”
“黄明也喝倒了好不好?弄得第二天开会都没参加,我还得安排人在招待所照顾他。”
“……”
大家说着这种没有油盐的废话,其实是在拉拢感情。对于装备公司来说,龙山电机厂这样的装备企业也算是“腿”,没有这些企业的配合,装备工业公司也就成个空壳子了。正因为此,冯啸辰到各家企业去拜访的时候,也得入乡随俗,跟人家一起喝酒聊天,密切感情。经过十多年的“酒精考验”,冯啸辰如今酒量也颇为不错,不过一般不会露出真相,因为他需要保持清醒的状态与对方谈判。这次与他同出差的黄明酒量不错,便担起了替他挡酒的重任,在龙山电机厂那次,生生喝倒了几位厂里公认的高手,从而赢得了龙电一干领导的尊重。
“怎么,段厂长今天到我们装备公司来,不是想来请我们喝酒的吧?如果是请喝酒,我就得告退了,罗主任知道的,我有妻管严,夫人看到我喝酒就要罚跪搓衣板的。”冯啸辰开着玩笑道。
段正伟顺着冯啸辰的话头说道:“呵呵,其实我还真是来请罗主任和冯助理喝酒的,当然,除了喝酒,还有一点小事想麻烦一下冯助理。具体的事情我刚才已经向罗主任汇报过了,现在再向冯助理介绍一下,是有这么个情况……”
第五百四十四章 适当干预一下
听完段正伟的介绍,冯啸辰脸色平静,淡淡地说道:“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回了。上个月有个水电站招标,招标的型号倒是国内企业能够生产的,但招标单位却加了一个条件,要求投标的企业必须有过生产其他型号的经验,而我们的企业恰好没有这样的经验,于是就和段厂长一样,没等投标就已经出局了。”
“可不是吗,我们都说,这些地方就是哪壶不开拎哪壶,专门设计一些条款,就是为了让国内企业无法中标。”段正伟气冲冲地说道。
冯啸辰道:“段厂长,这件事也得从两方面来说。咱们国内的一些装备企业,不注重产品质量,服务意识也差,总觉得是皇帝女儿不愁嫁,用户单位的意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人家花钱买气受,还不如找国外的厂商,好歹人家的质量是有保障的。”
“这个嘛……当然也是我们的问题,冯助理批评得对,我们也得认真整改。”段正伟的调门低了几分。冯啸辰说的那种不注重质量、服务意识差的事情,龙山电机厂也是存在的,为此接受的投诉也不少。比如有些负责做售后维修的工人,到用户单位之后提各种条件,又是要吃什么山珍海味,又是要求安排旅游,否则就拖拖拉拉,老半天不给人家解决问题,客户那边急着要发电,无可奈何,也只能就范。
事后,这些单位都把电话打到段正伟这里来,话里话外透着不客气。段正伟每次倒也都表示要严肃处理,可真正落到实处的时候,也只能是批评批评,最多扣半个月的奖金,没什么有威胁的处罚方式。很多工人也是记吃不记打的,这回被扣了奖金,下回再出去的时候还是照旧,没准还惦记着从客户那里弄点土特产把扣的奖金找补回来。有些用户单位知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也懒得再计较,这样一来二去,在客户那里的名声也就坏了。
要说定南计委不想要国产设备,多少也是有些道理的。当然,这种道理也就是摆在桌面上当个幌子,吵架的时候可以拿出来说说,实际上的想法并不是这样。这就好比你看中了一套价值500万的房子,会因为一个门厅把手没用不锈钢就放弃了吗?
冯啸辰对段正伟说这番话,也是借题发挥。在平日里,装备工业公司没少对各家装备制造企业念叨质量意识、服务意识这些概念,各家企业的执行情况则是良莠不齐,而且经常呈现出五分钟热气的现象,说的时候就注意一点,三天不提就忘在脑后了。现在逮着一个机会,冯啸辰当然要敲打敲打,你不是要求装备工业公司帮你们出头吗,那好啊,我们说的话你们听不听?如果这些事情你们做不到,以后碰上事情就别来找我们了。
他的这种想法,段正伟当然也是清楚的。冯啸辰说得越严厉,就表明他越有可能会出手帮忙。如果冯啸辰跟着他一道骂汪锦胜的娘,表现得义愤填膺,那段正伟就只能拍拍屁股走人了,那意味着冯啸辰后一句话肯定是“爱莫能助”。
果然,在段正伟表现完痛心疾首的态度之后,冯啸辰把头转向了罗翔飞,问道:“罗总,你看这件事,咱们是不是应该适当干预一下?”
这话就是一句程序上正确的废话,它表明冯啸辰是打算插手此事了,但必须让罗翔飞来下命令。一来是因为罗翔飞是冯啸辰的领导,冯啸辰要以装备工业公司的名义去做事,必须得到罗翔飞的批准,二来则是冯啸辰必须让段正伟把这个人情账记在罗翔飞的名下,冯啸辰只是受罗翔飞指派去做事而已,功劳和人情都是属于领导的。
罗翔飞点了点头,说道:“这种在招标中故意排斥国内装备企业的事情,性质是非常严重的,与国家鼓励自力更生的精神是完全相悖的,我们重装办和装备工业公司作为承担国家重大技术装备研制工作的主要负责部门,绝对不能坐视不管。小冯,你和段厂长好好谈谈,了解一下具体情况,看看有什么好的办法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地方上的决策自主权,我们也是要尊重的,最好能够采取一些双方都能接受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不要把问题激化。”
“我明白了。”冯啸辰利索地应道。
再往下的谈话,便移到了冯啸辰的办公室里。关上房门之后,段正伟也就把在罗翔飞面前端着的架子放下来了,嘻皮笑脸地说道:“冯助理,说句老实话吧,这件事情,我对谁都不相信,就相信你冯助理一个人。我们厂的老欧、老全他们,说早在十多年前大营抢修钳夹车那次,就见识过你的本事了,他们也是强烈建议我来找你帮忙。谁不知道,咱们整个行业里,能够解决这种问题的,也就是你冯助理一个人。”
冯啸辰也笑道:“段厂长,你如果这样说,那我可就不插手了。你说我好心好意帮你们解决点问题,你们还这样编排我,这不是给我拉仇恨吗?定南省那边,我将来也是要去的,如果因为你们的事情得罪了定南省计委,以后我就别指望跟他们合作了。”
段正伟道:“哪里哪里,我们哪是编排你啊,就是说你能者多劳嘛。冯助理,我老段把话撂在这,这一回的事情,只要冯助理能够帮我们解决,以后冯助理有什么事情吩咐下来,我老段绝无二话。”
冯啸辰听他说到这个程度,也就懒得再去虚与委蛇了,他皱着眉头,说道:“段厂长,这件事是两个方面。一是要纠正定南省错误的招标方案,这件事是他们的错,如果想点办法,应当能够让他们知难而退。第二则是一旦招标方案作出了修改,你们龙山电机厂能不能中标的问题,这一点我们就不会插手了。项目以招标方式选择供应商,也是国家政策鼓励的,你们如果没有这个金刚钻,也别怪人家不给你们瓷器活了。”
“这一点冯助理放心,我们会以公平方式去竞标的,如果落选了,我们没有二话。”段正伟道。
冯啸辰点点头,道:“如果只是前一点,问题应当还是有解决办法的。不过,这件事情况最好不要让装备工业公司出面,否则会影响到我们和定南省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