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调咖啡沙龙最早就是由战略所的这几位研究生捣估出来的,场地就是战略所旁边的小饭馆。后来冯啸辰私底下让陈抒涵投了点钱,把小饭馆买了下来,依然由原来的老板娘苗大妈管理,内部进行了一些装修,增加了不少学术气息,再加上对社科院研究生打折的政策,赢得了研究生们的青睐。
社科院的研究生都不是池中之物,毕业之后大多数都进了中央部委机关,或者是著名高校、科研院所。有他们带动,蓝调咖啡的生意自然也就越做越好了。
这一次,战略所84级的同学正是选择了蓝调咖啡聚餐,以欢迎从美国学成回来的同学祁瑞仓。刚才那番话,自然就是祁瑞仓说的,他在出国之前就是一个自由经济主义者,在芝加哥大学读了个博士,其立场更是又坚定了若干成。大家聊天时谈到沙亭电厂的事情,祁瑞仓一听就皱起了眉头,开始批判昔日的同学思想不对。
这也是战略所84级的传统了,大家信奉“同学归同学、学术归学术”,同学友谊是没说的,但学术上绝不妥协,有啥说啥,即便是被别人驳倒了,也没什么丢脸的,甚至还可以从中学到更多的东西。
祁瑞仓说的老幺,自然是指冯啸辰,而老大就是王振斌。这一大一小,就是沙亭电厂事件的参与者,听他们把收拾定南计委的事情说得那么开心,祁瑞仓很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这分明就是计划经济思维的表现,连世行项目都要插手,实在是太不符合普适原则了。
“我们这可不是计划经济,而是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相结合。我们计委内部也大幅度地调整了工作范围,轻工业产品的生产已经全部放开了,重工业产品也在逐渐放开,最多两年时间,钢铁、水泥、化纤这些基础原材料的市场都会放开,这还不算是市场经济吗?”王振斌反驳道。
祁瑞仓道:“可是沙亭电厂这件事,你们怎么插手了呢?”
王振斌道:“重大装备方面,国家是有规划的,要求逐步实现进口替代。30万千瓦机组和60万千瓦机组的引进工作都已经进行了10年,我们也付出了很高的学费,也到了收获的时候。定南这边故意制订歧视性条款,拒绝使用国产装备,我们当然要管。”
“看看,这不又回到计划思维了吗?人家是用户,愿意用谁的设备,那是人家的自由,你们用行政手段进行干预,还撸掉了人家一个副主任,这样的做法,让人怎么相信中国在搞市场经济?”
“老祁,你这就不讲理了,外国也有搞国家管制的事情,你看日本,不就是靠着贸易保护发展起来的吗?”丁士宽在旁边插话了,他现在已经是社科院的助理研究员,依然在研究国家经济战略的问题,在沙亭电厂这件事情上,他的立场是与冯啸辰和王振斌相一致的。
祁瑞仓道:“日本是一个跛脚的国家,欧美对于日本的产业政策一向是持批评态度的。中国要和世界接轨,不能学日本的体制,应当学欧美的体制。”
“那你如何解释巴统协议呢?”冯啸辰笑呵呵地问道。
“这个……这不是一个经济问题,这是政治上的问题。”祁瑞仓有些语塞了,他可知道自己的这个师弟头脑清楚,不是他三言两语能够糊弄过去的。巴统协议名为西方国家联手防范东方阵营的一个制度,实质上却有封锁高新技术,以迟滞苏联、中国技术发展的目的。政客们可以在公开场合睁着眼睛说瞎话,祁瑞仓是个学者,而且是个有良知的学者,再加上是在自己的同学面前,再装这种傻就没意思了。
冯啸辰淡淡一笑,说道:“哪个国家选择哪种制度,是自己的事情。因为中国的制度不能让美国满意,所以他们就可以在技术上封锁,还美其名曰防范东方阵营,这符合自由贸易的规则吗?”
“这件事,西方理论界也是有批评的,据我了解,许多政客已经提出,巴统协议已经不适应后冷战时代的国际关系,要求废除,我估计时间也快了吧。”祁瑞仓有些不确定地回答道。
冯啸辰笑道:“我估计也快了,不过,我估计巴统协议废除之后,西方一定会拿出一个替代方案,他们是绝对不可能坐视中国强大起来的。你看我们从前几年就开始要求重返关贸总协定,结果西方国家百般抵赖,说穿了就是不愿意看着中国融入国际经济体系。”
祁瑞仓却是找到了话头,他说道:“那是当然,你看看你们那个装备工业公司干的事情,哪有一点自由贸易的样子,人家不放心是正常的。只有把你们那个装备工业公司关掉,允许自由竞争,人家才会考虑让咱们复关的问题。”
冯啸辰应道:“届时咱们就是一块放在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你看南美那些市场经济国家,哪个不是身陷债务危机,民族产业即将全线崩盘,只能沦为西方的原料供应基地了。”
第五百五十五章 财政困难
听冯啸辰说到南美,祁瑞仓的脸色有些变了,他沉默了一会,说道:“现在西方经济学界谈起南美来,也是唉声叹气。你们知道,南美在经济学圈子里,可是自由经济的典范,就因为南美的经济奇迹,诞生了多少高水平的学术论文,我在美国的导师就曾经认真研究过南美,对南美的体制一向是赞不绝口的。”
“现在呢?”冯啸辰幸灾乐祸地问道。
祁瑞仓白了他一眼,道:“现在他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写文章了,我也跟着他跑过几回南美,看到的景象倒还是挺繁荣的,但干咱们这行的,哪能光看表象,其实南美各国现在都是债台高垒,就等一个机会,估计就要全盘崩溃了。”
“不会吧?”已经在妇联当上了一名副部长的于蕊诧异地插话道,她这个副部长可不是平常说的副部级干部,只是一个副局级干部而已,但以她的年龄,也算是位置不错了。她现在分管的工作是妇女就业问题,也曾去南美考察过,对南美的经济是颇为艳羡的。现在听冯啸辰和祁瑞仓都说南美面临着危机,她实在有些不敢相信。
丁士宽道:“老祁和小冯说得没错,我也研究过南美的经济数据,各个国家在前些年举债过度,而借来的外债却没有形成本土生产能力,结果就是入不敷出,大家都在赌南美什么时候再次发生金融危机呢。”
“也别说人家了。”一直没有吭声的谢克力发话了,他看了看冯啸辰,说道:“小冯,我给你透个风,你们申请的1亿元贴息贷款,估计要黄了。国家财政现在压力非常大,很多地方非但中小学老师的工资发不出去,连行政机关的工作人员都是欠着好几个月工资的,如果国家不能提供点补贴,这些地方的工作就都停滞了。领导指示,稳定压倒一切,你们提出的建立极限制造基地的事情,只能是缓一缓了。”
谢克力研究生毕业后就进了财政部,现在也已经升到副司级了,手上颇有些权力。他给冯啸辰透这个风,也不算是违反规定,而属于打个预防针,让装备工业公司有所准备。年前,冯啸辰拜访了很多大型制造企业,号召大家集资建设一个专门生产超大、超重型部件的极限制造基地。响应的企业不少,但很多企业一时拿不出真金白银,冯啸辰于是把主意打到了财政方面,希望财政能够提供一些贴息,以便装备工业公司从银行借到一笔钱,应付基地的前期投入。
装备工业公司的报告送到财政部,倒是得到了几位领导的批准,只等过了春节就要开始运作了。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年底财政部一盘点,发现今年的财政收入又未能达到预期,而各部门报上来的预算却涨了一大堆,赤字大得令人发指。在这种情况下,部领导只能指示尽可能压缩那些不必要的支出,维持稳定。极限制造基地是一个投入周期挺长的项目,短期内又见不到什么回报,自然也就被列入了压缩的名单。
90年代前半期,是国家财政最为紧张的时候。改革开放之初,绝大多数企业都是国营企业,能够向财政上缴利润,财政收入占GDP的比重达到30%以上。改革以来,随着财税体制的变化,国营企业由上缴利润转为上缴税收,相当一部分利润被截留在企业里。此外,由于乡镇企业和私营企业的崛起,国营企业创收在整个经济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少,而非公有制企业不用上缴利润,税收也是能逃就逃,国家的财政收入占GDP的比重也就呈现出了断崖式的下降。
到1992年,国家财政收入占GDP的比重已经下降到13.1%,到1995年更是下降到了10.7%。当然,即便是1992年的13.1%,从绝对量来说,还是比1978年要多得多了。可是,财政支出的数额也加大了。经济发展了,职工工资能不跟着提高吗?这两年,物价再次表现出上涨的趋势,如果工资不能随之上涨,公务员、医生、警察、教师、科学家等等就只能喝风了。
当然,这里说的只是预算内收入的概念,在国家拿不出钱的情况下,各单位都积极想办法,创造了大量的“预算外收入”,用以补贴职工以及改善工作环境。一些医院开始办“专家门诊”,赚富人的钱;有些学校开始办各种培训班,把最好的老师派去上课,以实现所谓“创收”。
这一段历史,后世批评极多,但站在1993年的门槛上,即便是有着两世记忆的冯啸辰,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来改变局面。其实,他在装备工业公司搞的那一套,也是其他单位的创收模式,比如把从海外拿到工程分包给国内企业,收取一定的佣金,这绝对不算什么正道。可如果不这样做,装备工业公司恐怕早就关门了,哪里还有能耐和定南计委之类的地方大员掰腕子。
听到谢克力透的消息,冯啸辰沉默了片刻,说道:“其实我们要的并不多,也就是提供一些贴息而已,1个亿的资金,我们是准备向银行筹措的。关于为装备工业提供贴息贷款的事情,也是上头领导点过头的,你们就不能想办法挤一挤?”
谢克力笑道:“小冯,如果仅仅是你们那1亿元的贴息,我们无论如何也能拿出来的,一年的利息也就是几百万嘛。可现在的问题是,各个单位都在申请贴息贷款,一旦给你们开了口子,别人要同样的政策,我们怎么办?”
冯啸辰无语了,体制内讲究的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财政给装备工业公司贴息,别人自然也会要求同等待遇。装备工业公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光环,人家凭什么要眼看着你得了好处却不吭声?
“哈哈,看看,刚才咱们还在笑话南美,现在轮到咱们自己闹笑话了吧?堂堂财政部,连几百万都拿不出来,万一来场金融风暴,咱们是不是也要面临财政破产了?”祁瑞仓笑着说道。刚才那会,他被冯啸辰等三人挤兑得够呛,现在可逮着反唇相讥的机会了。
谢克力看了看几位同学,压低声音说道:“老祁的预言不是没有道理的。现在国企的效益很差,亏损面大到50%,财政收入受到很大影响。我这里透露一个消息,大家别出去说,明年国家财政的压力非常大,增发货币是肯定的,只是规模还不确定。我们测算过,最好的情况,估计通货膨胀要达到10%以上,如果悲观一点,15%都不一定能够打住。”
“有这么严重?”于蕊又傻眼了。她现在搞妇女工作,对于宏观经济了解得不多,很多信息都是来自于新闻,所以心里还是挺乐观的。但其他人就不同了,王振斌是计委的;冯啸辰人脉众多,加上有个穿越者的视角;丁士宽是搞经济研究的,参加过不少高级别的内部会议,这些传闻也听过无数次。至于祁瑞仓,他看的是国外的资料,而国外对于中国财政状况的估计,远比谢克力说的要悲观得多,崩溃论基本上就是一个共识了。
“我倒没那么悲观。”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冯啸辰开口了,他说道:“咱们国家和拉美的情况不太一样,最主要的区别,就在于咱们的工业基本上是掌握在自己手上的,不像拉美那样完全被国外控股。国企目前处于内部管理机制调整的时期,出现大面积亏损也是在所难免。但在国企陷入困境之前,咱们的乡镇企业已经异军突起了,足够支撑起半壁江山。”
冯啸辰这话,其实是后世对于90年代中国经济的总结。同样是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前苏联的国企在一夜之间全部崩盘,物价飞涨,失业遍地,财政困窘。而中国则由于在80年代大力促进乡镇企业和民营经济的发展,到90年代初期,这些非国有经济已经拥有了雄厚的实力,能够支撑起吸纳就业、充实财政的重负。
从1990年至1998年,国企容纳的就业人数下降了几千万,这就是后世人们常说的“3000万下岗”,而与此同时,由于民营企业的吸纳,全国第二和第三产业的就业人数却上升了9000万之多。二者相加,相当于民营经济接收了1.2亿的就业,从而使中国没有重蹈前苏联经济崩溃的老路。
“国内的乡镇企业,不都是搞点针头线脑的,苟延残喘,它们能撑起什么江山?”祁瑞仓不屑地说道。
五个呆在国内的同学同时把眼睛转向了祁瑞仓,像是看一个从乡下出来的土鳖一般。好吧,就算你是从芝加哥回来,见识能不能不要这么浅?国内的乡镇企业在80年代的确活得很艰难,但进入90年代之后,已远非吴下阿蒙了。街上那些腰里揣着“大哥大”的土豪,那气势远比他们这一屋子处级、副司级要牛得多,祁瑞仓居然说人家是苟延残喘。
“呃,难道不是这样吗?国外的期刊上都是这样写的……”祁瑞仓也知道自己可能是搞错了,不由得有些窘了。
丁士宽坐在祁瑞仓身边,伸手拍了拍祁瑞仓的手臂,笑着说道:“老祁,你是老黄历了。国外那些期刊,我也看过,三分道听途说,七分先入为主,根本不足以反映中国的真实情况。依我说,要研究中国问题,必须到中国来,你这趟回来,就不再走了吧?”
第五百五十六章 冯助理要剪羊毛
海东省,会安全福机械公司。
冯啸辰坐在老板阮福根的办公室沙发上,阮福根自己搬了个靠背椅坐在旁边,满脸都是谦恭之色。如今的全福公司,年产值已经达到了几千万,据说这还是阮福根为了低调而隐瞒了一些收入,实际的情况可能比这还要高出不少。冯啸辰见到阮福根的时候,见他穿着高档的皮夹克,腕子上戴着名表,好几个手指头上都有硕大的金戒指,脖子上也能看到一根极粗的金项链,属于那种能够拿去拴狗的款式。总之一句话,就是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暴发户的味道。
“老阮,你现在也算是有点身份的人了,听说你还当选了会安市的政协委员,打扮上是不是该讲点口味了?”
冯啸辰是那种喜欢煞风景的人,一张嘴就把阮福根说了个满面通红。
“冯助理见笑了,其实吧,我也不喜欢这套,但是在会安这个地方做生意,你不搞这一套,人家就看不起你。我就这么说吧,如果我今天把这个金链子收起来,明天街上就会传说我全福公司资不抵债,要破产了。”阮福根尴尬地解释道。别看他在别人面前牛烘烘的,在冯啸辰面前,他有着一种本能的敬畏感。其实国家装备工业公司与全福公司之间并没有上下级的隶属关系,反而是会安当地有一些政府部门手里攥着一些权力,能够对全福公司有一些影响。但阮福根对会安当地的官员一点都不憷,唯独对这个冯啸辰,任何时候都是恭敬有加的。
这其中,因素就很多了。全福公司能够在会安当地的众多民营企业中脱颖而出,最早的契机就是那次分包大化肥设备的事情,而在那一次的事情中,冯啸辰给予阮福根的信任是至关重要的。阮福根是个深知世间冷暖的人,对于这样一位恩人,自然会感激终生。再往后,由于小舅子王瑞东受日本人诱惑,差点破坏了重装办关于统一对外报价的策略,冯啸辰没有如其他政府官员那样用行政手段来施压,而是用一招停电的办法,就让全福公司生不如死,这又让阮福根看到了冯啸辰的手腕,让他知道这是一个自己惹不起的对手。
阮福根已经是奔五的人了,早年东奔西走做业务,后来又经营了这样一家大公司,也算是阅人无数。他在与冯啸辰的接触中感觉到,这个年轻人非同凡响,绝对是前途无量的。别看他阮福根现在有点钱,但和冯啸辰的势力比起来,连渣都不算。冯啸辰跟他开个玩笑,他哪敢炸刺?
听到阮福根的解释,冯啸辰笑道:“呵呵,跟你说着玩呢。不过,你们全福公司现在也是大公司了,你不能把眼界仅限于会安一个地方,有机会还是要想着去参加国际竞争的。如果要去加入国际市场,行为举止和穿着打扮,都得适应国际潮流,会安本地的这一套,就不太合适了。”
“冯助理说得对,要论这个适应国际潮流,瑞东这小子就比我强得多。我那个小孩子,现在也在浦江上研究生了,以后让他接我的班,肯定比我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