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皮茨用生硬的汉语向众人问了声好,同时向众人行了一个刚学会的抱拳礼。也不知道是那位东方文化专家教得不对,还是科尔皮茨学得不对,他的抱拳礼是两边的手指互相交叉着比划出来的,让一干中国人误以为是德国的什么民间风俗,于是也纷纷学样,对着比划了起来。
一通乌龙摆过,宾主分别落座。双方互相做过自我介绍之后,科尔皮茨以主人的身份对远方的客人表示了欢迎,接着中国代表团的团长罗翔飞开始发言了,何莉莉在这个过程中充当了双方的翻译。
“科尔皮茨先生,很高兴能够有机会拜访贵公司,我们来自于中国国家经济委员会冶金局,这次到德国来的使命,是希望能够在德国找到一家合作伙伴,帮助我们完成一条1780毫米热轧生产线的设计和采购工作。久闻莱姆冶金设计公司是欧洲久负盛名的冶金技术服务公司,我们希望能够得到贵公司在此方面的帮助。”罗翔飞说道。
科尔皮茨答道:“尊敬的罗先生,非常感谢您对本公司的信任。莱姆公司作为一家资深的冶金技术服务公司,非常乐意为全球各地的客商,尤其是来自于东方的客商提供全方位的冶金技术咨询服务。您刚才说到你们希望获得一条1780毫米热轧生产线,能否请你们把有关的要求说得更具体一些,以便我们考虑如何为你们服务。”
“完全可以。”罗翔飞说着,把头转向了技术处副处长冀明,介绍技术细节属于冀明的工作。
冀明摆开一个笔记本,开始陈述有关需求。按照冶金局此前的考虑,这条热轧生产线的年加工能力应当在300万吨至350万吨之间,包括加热、粗轧、精轧、精整等工序,能够生产薄型、中型和厚型等各种板材和卷材,设备包含加热炉、除鳞机、粗轧机、飞剪、精轧机、卷取机、横切机组、纵剪切机组、矫直机、垛板机等等,希望能够实现全自动化生产。全套设备的价格,希望能够控制在3.2亿美元,大约合9.6亿西德马克之内。
涉及到这些技术内容的翻译,何莉莉的德语就不够用了,冯啸辰及时地接手,向科尔皮茨做着翻译。他的德语讲得很流利,专业词汇的使用也很准确,让同来的乔子远、杨永年和冀明都服气了。
科尔皮茨不愧是一位专业冶金技术咨询专家,冀明说的内容,他一听就明白了。他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冀明提出来的要求,偶尔还能插上一两句话,询问个别细节,或者提醒冀明一些无意中忽略掉的内容。
中方提出的要求不算是很复杂,对于莱姆公司这样一家专业的冶金技术咨询公司而言,帮助设计和采购一条热轧生产线是非常容易的事情。科尔皮茨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在于,中国人为什么要绕一个弯子,让他们公司来协助采购,像这种常规化的设备,直接找设备生产商去洽谈也是完全可以的,莱姆公司在其中能够发挥的作用并不很大。
难道,中国人还有什么其他的要求没有提出来吗?科尔皮茨在心里暗暗想道。
听冀明全部说完,科尔皮茨在本子上做了个简单的计算,然后说道:“按照你们提出的目标,希望在9.6亿西德马克的预算之内采购所有设备并且完成安装、调试,稍微有些紧张。不过请你们放心,莱姆公司是非常专业的咨询机构,我们可以根据你们的要求,精心设计出一个最合理的采购方案,为你们选择最合适的供应商,并且为你们争取到最好的采购价格。对了,在这项业务中,我们收取的佣金是设备款的4%,这一点我想你们应当是了解过的吧?”
3.2亿美元的4%,就是1280万美元,这不算是一个小数目了。不过,罗翔飞一行在出发之前,已经大体了解过相关行情,知道科尔皮茨报出的价格是合理的,基本上就是这类服务的常规报价。莱姆公司在这桩业务中要负责整合不同生产商的设备,帮中方侃价,还要协助处理生产线建设过程中的各种纠纷,服务内容是比较多的,收这样一笔费用也在情理之中。
“佣金的问题,按照贵公司的标准来操作就可以了,我们没有什么异议。”罗翔飞说道,“不过,除了刚才冀先生说到的内容之外,我们对于这一次的采购还有一些其他的要求,在此也需要向科尔皮茨先生提前说明。”
果然……科尔皮茨在心里念叨了一句,然后说道:“罗先生请讲吧。”
罗翔飞道:“首先,我们想要的不仅仅是一套设备,我们还希望在这套设备的引进过程中,学习到一些德国的先进生产技术。我们希望设备的生产商能够向中方转让一部分技术,通过授权生产或者合作生产的方式,让中国的冶金装备企业能够参与这条生产线中一部分设备的生产,并在此过程中掌握相关技术。”
“这怎么可能!”科尔皮茨瞪圆了眼睛,直截了当地否定道,“从来没有人提出过这样的要求,生产商也是不会答应的。”
“对于愿意与我们进行这种合作的生产商,中国政府承诺在未来的冶金装备采购中优先考虑购买他们的产品,我想这个承诺应当是具有一定的吸引力的。”罗翔飞淡淡地说道。
罗翔飞所说的这个条件,就是后来被总结为“市场换技术”的策略。中国要从国外引进技术,除了直接花钱购买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方式,就是用市场去交换。
中国要搞工业建设,冶金设备的需求量是非常大的。中国自己的技术水平无法制造出这些装备,而如果全部依靠引进,且不说外汇储备能不能支撑,还有一个重要领域受制于人的问题,对于中国人来说,也是非常难以接受的。
在这种情况下,决策部门提出了以市场换技术的思路,用帮助西方企业进入中国市场作为条件,要求对方让渡技术,与中国企业实行诸如“联合设计、合作制造”这样的技术合作,帮助中国企业逐步掌握成套设备的生产能力。
在提出这个要求时,罗翔飞有些忐忑,不知道这样的条件能不能被西方企业所接受。不过,当着科尔皮茨的面,他没有把这种心情表现出来,而是保持着从容淡定的神情,给科尔皮茨传递着一种“一切尽在把握”的自信感觉。
科尔皮茨耸了耸肩,说道:“罗先生,我觉得你们的这个要求是不可能实现的,德国的装备制造商会非常乐于向贵国提供第一流的装备,但要把这种生产技术转让给贵国,这个要求未免太过分了,我想不出哪家企业愿意接受这样的条件。”
“这就是我们需要贵公司协助的地方。”罗翔飞图穷匕见地说道,“如果仅仅是采购一套生产线,我们可以直接与生产商联系,没有必要通过贵公司。”
“我想,我们在这方面恐怕是无能为力。”科尔皮茨委婉地说道。
罗翔飞冷冷地问道:“科尔皮茨先生的意思是说,你们不愿意接受这桩业务?”
“是的……”科尔皮茨脱口而出,随即,他又想起了汉夫曼的叮嘱,连忙改口道,“不,我的意思是说,你们的要求有些超出我们的业务能力了,我需要向公司进行汇报,由公司来判断我们是否能够承接这桩业务。”
“那好,我们希望尽快得到贵公司的反馈。如果贵公司希望联系我们,可以通过中国大使馆来转达,我们得到消息后,会尽快和你们取得联系的。”罗翔飞说道。
“好吧,我想我们会很快给你们答复的。”科尔皮茨说道。
第五十七章 罗翔飞想一鱼两吃
送走中国代表团,科尔皮茨自去向总经理汉夫曼汇报,等着汉夫曼作出进一步的指示,此事暂且不提。且说罗翔飞一行,离开莱姆公司之后,消消停停地走在德国的大街上,看着街景,聊着刚才的事情。
“小冯,今天表现不错,值得表扬。”罗翔飞看着冯啸辰,笑着说道。
冯啸辰道:“罗局长过奖了,我觉得我的翻译还不够专业,有些地方语法肯定出错了,回去还得请何秘书再指点一下。”
何莉莉赶紧说道:“不是啦,你的口语真的很棒,专业词汇有些我不太懂,不过我从科尔皮茨的反应来看,觉得你译的肯定没错,比我可专业多了,回去我还要请你指点呢。”
罗翔飞道:“小冯的口语好不好,倒在其次。刚才在莱姆公司,我都觉得有些紧张,我看只有小冯落落大方,一点拘谨的感觉都没有,这才是最难得的。”
“没错,小冯刚才的表现太镇定了,把那两个德国人都给唬住了。”冀明也附和道。刚才那会,他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的确是有几分不够淡定的。
其实又何止是冀明,连乔子远这样的正厅级干部,刚才在莱姆公司的洽谈室里都有些如坐针毡的感觉。在大家的内心里,多多少少都对“外国人”这个群体有些畏惧,总是担心自己哪句话、哪个动作表现得不好,让人看了笑话。书里说的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不外乎就是如此吧。
冯啸辰能够理解大家的这种心理,自信这种东西,最终还是需要靠实力来支撑的。走在国外的大街上,看着满街车水马龙,两边是高大的建筑物,明晃晃的落地窗,每一个走过去的当地人哪怕只是穿着休闲的运动服,都显得那么气派,他们这一行来自于一个人均GDP只有两百多美元的穷国的代表,岂能没有一些自卑感?
“其实,我也就是无知者无畏吧。”冯啸辰替自己开脱了一句,随后说道:“我就是觉得,我们是来给他们送钱的,他们是为我们服务的,我们凭什么要在他们面前紧张?我看书上说,西方国家都是商品社会,讲究的是顾客就是上帝。咱们在莱姆公司眼里,就是顾客,应当是他们对我们恭恭敬敬才对,我们完全可以摆摆架子的。”
“哈哈,小冯说得对,咱们还是没有找正自己的位置啊。”机电处副处长杨永年笑着说道。
“小冯一向就是一个傻大胆。”乔子远说话了,他曾经是冯啸辰的大领导,有权这样说话,“过去我们厅里和日商谈判的时候,小冯就表现得很大方,为这事,我们厅的副厅长刘惠民还专门批评过他几回呢。”
“小冯说的,有一定的道理。”罗翔飞道,“外事纪律咱们的确是要注意的,不能在外国人面前丢了咱们中国人的脸。但在谈判的时候,咱们的确需要有一点当顾客的意识,要敢于和对方去争辩,不要被对方的气势吓住了。这一点,小冯今天做得就非常不错。”
冀明接过了话头,做着自我批评:“对对,罗局长,这方面我的确还有欠缺,后面的洽谈,我会多向小冯学习的。”
大家把冯啸辰夸奖了一圈之后,乔子远与罗翔飞走到了一起,他低声地向罗翔飞问道:“老罗,今天的谈判,你的看法如何?”
“现在还说不好,乔厅长,你的看法呢?”罗翔飞反问道。
乔子远皱着眉头道:“我看这个叫什么科的德国人,好像对咱们有些提防啊。采购设备的事情,他倒是满口就答应下来了,可涉及到要让设备商转让技术的事,他的态度看上去很坚决,就是不想让咱们得到技术的意思了。”
罗翔飞点点头道:“这件事的确是有些麻烦,要别人转让技术,相当于是与虎谋皮啊,人家有些警惕也是自然的。不过,大的原则经委已经确定下来了,那就是南钢的这条生产线,必须搞设备和技术同时引进的模式,哪怕时间拖长一点,费用超支一点,也必须要学到一部分技术,否则,我们的冶金装备技术发展又要向后推一段时间了。”
乔子远道:“经委是从整个装备行业发展的大战略上来考虑问题的,这一点我能理解。不过,咱们国家的技术水平,和德国、日本相比,差距可不是一点点。我听说经委的意图是让浦海重型机器厂和秦州重型机器厂两家来承接中方分包的任务,我担心这两家消化不了国外的技术,到时候他们生产的那部分成了拖累,咱们引进的设备就成了跛脚鸭了。”
在出发之前,罗翔飞曾向乔子远介绍过这次技术引进的整体思路,那就是先到西德找到一家冶金技术咨询公司,帮助做生产线的总体规划,包括各部分设备如何选配、组合、衔接等等,这是目前中国仅凭国内经验无法做到的事情。在确定了设备清单之后,要与设备制造商进行谈判,要求他们把合同中的一部分设备分包给中国国内企业进行制造,同时负责指导中方企业完成这部分的分包任务。
举例来说,精整工序中的横剪切机组,以中方的力量是无法独立制造出来的。但机组中的钢卷车、开卷机、矫直机等,中国企业曾经有过制造的经验,只是从前制造过的这类设备与西方国家当前的技术水平尚有一些差距,如果能够得到外方的技术指导,中方是完全可以制造出来的。对于这部分设备,中方确定了“联合设计、合作制造”的原则,要求对方必须转让相关的技术,由中方进行分包。
这些分包的部分,不属于装备中的核心技术部分,对方转让这些技术的障碍相对较小。但即便是这种不太核心的技术,对中方来说,也比现有的技术水平要高出一个台阶了。能够在合作中掌握这部分技术,中方企业已经足够满意。
除了直接得到的技术之外,由于每部分设备都要与整个系统相适应,因此中方在合作设计和制造这些非核心设备的过程中,能够学到整个系统的设计思想,从而为中方开发出自有知识产权的成套装备积累经验。
在实际的历史中,中国的装备制造企业就是这样通过一层层蚕食的方法,逐渐深入到了技术的核心,最终把自己的老师一个个给逼到了无路可走的境地。
当然,在80年代初的这个时候,说这种话还为时过早,中国还得当上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小学生,才有资格去与这些西方的老师们同台竞技。
罗翔飞作为经委冶金局的官员,考虑问题的出发点是整个冶金行业的技术发展,其中既包括冶金企业的装备提升,也包括装备制造企业的能力成长。对于他来说,这一次的1780毫米热轧机引进,是标准的“一鱼两吃”,既要给南江钢铁厂带回一套先进设备,同时又要让浦海重型机器厂、秦州重型机器厂等企业获得一部分的冶金装备制造技术。